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平心而論,梁王在書房之中的那一番分析和對策本身并沒有錯誤。
“按兵不動、固守待機”的策略可以說是防御得滴水不漏,以不變應萬變,“穩”字當頭,本身就是一種贏面。
只因為在自己的封地之內,擁有著近乎所有的權力。
軍政、財政、人事,皆由他掌控。
但,這也只是“近乎”所有。
《詩經·小雅·北山》有云: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梁王之上,還有王!
還有那個坐在洛陽宮城之中,名義上統御四海,至高無上的皇帝!
雖然如今的晉帝,早已沒有了年輕時的雄才大略和銳意進取。
但即便他沉迷于長生煉丹幾十年,只要還沒有徹底昏聵到不理朝政,只要還記得自己是皇帝,那么,當他想要拿回屬于自己的那部分權柄時,依然是可以的!
尤其是對于梁王這種本身實力在諸多藩王中并非頂尖,母族背景也不算最雄厚,封地又靠近洛陽核心區域的藩王而言。
皇帝若真下決心處置,更是可以近乎“隨意”地拿捏。
所以,只要還身處在這人道體系之中,就必然要受到來自更高皇權的各種制衡與約束。
許宣這一招,如同天外飛來的一劍,角度刁鉆,力道狠絕。
繞過了所有表層防御,這一劍,刺的就是那至高無上的皇權!刺的就是晉帝最敏感的地方!
白蓮大魔王展現了自己獨特的對王特攻屬性。
當然,這凌厲一劍所攜帶的大部分傷害和后續的狂風暴雨,都得由那位本想“穩坐釣魚臺”的梁王實實在在吃下去了。
想必,會很疼。
終于,洛陽之中,悄然起風了。
佛門,道門,閑散人員共同發力。
六百里的距離,若是用雙腳去走那必然是一段不短的路徑。但若是傳話,尤其是傳這等驚世駭俗的八卦……那速度,就是最快的飛鳥也望塵莫及啊。
當然,消息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或許會有些許的失真夸大甚至扭曲,但那不重要,核心意思傳到了洛陽,便已達到了目的。
所以,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遠在梁國的王爺瞬間就成了洛陽城各大府邸、乃至深宮內苑話題的中心,風頭無兩。
討論勁爆話題,本就是不分階層、不分性別的共同“愛好”。
尤其是涉及到一位位高權重的實封藩王,乃至可能牽扯到皇家陰私的秘聞時,更是如此。
加上帝都之中,不知有多少手眼通天、消息靈通的權貴人物。
他們知道的內部信息更多,聯想也更豐富,傳播起來也就越狠,演繹出來的版本也就越發離譜,從“試圖破解金丹”漸漸衍生出“已煉成邪丹”、“以童男童女為引”、“女子紅丸”等等更加聳人聽聞的細節。
當民間暗流涌動,官方渠道也收到風聲氛圍一片曖昧的時候,身處最高處的那位,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大晉雖然沒有完全繼承漢代的“繡衣直指”,沒有建立完全獨立的特務情報機構。
但也有屬于自己的監察體系。
例如司隸校尉,作為重要的中央監察官,其職責便是監督京師及周邊地區的官員與百姓,可糾察、彈劾不法行為,其權力范圍極大,“無尊卑”限制,上至皇太子、三公,下至旁郡國的宗室官員,理論上都在其監察范圍內。
晉帝即便沉迷煉丹,也并非完全與世隔絕,也會定期查看司隸校尉等重要官員的上奏,以免真的被人蒙蔽,甚至無聲無息地“誅殺”在了丹房之中而不自知。
而面對藩王這類特殊對象,其實還有更好用更直接的監控手段——“典簽”制度。
此制由皇帝派遣親信宦官或低階官員擔任“典簽”,隨藩王或在重要州刺史身邊,名義上是協助處理文書,實則負責監控其言行舉止。
這些典簽可以直接向皇帝或中樞重臣匯報地方長官的動向,“執其樞要”,權力極大,使得“刺史或藩王不得專其職任”。
這一日,司隸校尉府與負責宗室事務的宗正府,兩個部門幾乎同時就梁國之事上奏。
消息傳出,也算是讓這場因流言而起的騷動,達到了最高潮。
正式擺上了廟堂臺面。
而同樣通過特殊渠道得到洛陽消息的梁王,臉色已經鐵青一片,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手中那卷平日里用以靜心的《上書固讓丞相》竹簡,此刻竟在微微顫抖。
但這顫抖,并非源于恐懼。
他心中清楚,就算是當今陛下也不能無憑無據地就拿下實封藩王。
就算有了一些“證據”,只要不是光明正大的舉旗謀逆這等十惡不赦的大罪,涉及到宗室親王,很多事情也還需要在宗正府主持下“商量著來”,流程復雜,牽扯極廣。
宗室子弟,總歸是與外臣不一樣的。
此刻充斥心間的,是憤怒!
是憤怒于自己自認一身文治武功,韜略深遠,頗有高祖宣皇帝之遺風,本該潛龍在淵,待時而動。
如今竟然要被這等下三濫的謠言中傷,受制于遠在洛陽的那個沉迷丹藥的昏君!
這野心啊,在這極致的憤怒與憋屈刺激下,就不由自主地更加翻涌、沸騰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膛。
一旁的李供奉看著梁王這副模樣,心里還在琢磨:“這有什么的?咱們當初決定干這掉腦袋的大事的時候,不早就做好被朝廷盯上的準備了嗎?”
“再說,王爺您昨天不是還分析過,藩王不可輕動,咱們穩坐釣魚臺就是了,水來土掩嘛。”
“現在更大的問題,應該是那躲在暗中的敵人,他搞出這么大動靜,最終目的到底是要干什么?怎么盡用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有沒有可能……”梁王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根本就沒有什么‘暗中之人’,或者,我們找錯了方向?”
閉目凝神,將這些年以來有分量的仇人,潛在的競爭對手在腦中飛速過了一遍,又一一排除。
竟然腦子一轉,靈光乍現般,想到了一件……前朝舊事。
“曹髦見威權日去,不勝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謂曰:‘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廢辱,今日當與卿等自出討之。’”
高平陵之變后,魏國的大權已完全落在司馬氏手中。
為了獨攬大權,司馬昭大肆屠戮曹氏宗親,后由大將軍升任相國,受封晉公,加賜九錫,步步緊逼,威壓魏帝曹髦。
那個時候……曹髦和那些還忠于大魏的臣子在武力反抗之外,也曾用盡各種手段,其中就包括以‘忠孝’輿論來鉗制、抨擊司馬氏。
畢竟,他司馬家的老祖宗當年可是無數次在公開場合賭咒發誓,表示對曹魏王朝的忠心耿耿。
這些誓言,在司馬氏掌權后,就成了對手攻擊他們“背信棄義”、“篡逆之心”的有力武器。
當然,這招對于那時已然掌控全局的司馬氏而言已經沒有任何實質作用,最終曹髦還是血濺街頭。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當今陛下,若是想要敲打某些不聽話,或者勢力過大的藩王宗室。自己不便直接出手,但通過司隸校尉或者放出些許‘忠義仁孝’的風聲,在輿論上施加壓力,還是很有用的。”
梁王心中很清楚一件事。
越是缺什么,就越是強調什么。
我司馬家得了天下,但這‘忠義仁孝’的牌坊,總歸是要想辦法找補回來的,至少表面上要維持住。
所以.這手段用在自己身上還真是有用啊。
眾所周知,大巫之道,溝通天地鬼神,在這個時代早已落幕失傳,近乎絕跡。唯有朝廷,因為每年歲末需要舉行‘大儺’儀式,驅除疫鬼,所以還一直保存著這個古老的職業體系,宮中必有傳承!
“所以……”
閼伯臺那突如其來、技藝精湛的大儺之舞……
洛陽驟然掀起的、直指他核心野心的輿論風波……
對方仿佛能窺伺到他暗中進行之陰謀的精準打擊……
“原來……不是哪個躲在暗處的小人作祟。”
梁王得出了一個令他心驚的結論,聲音低沉而冰冷:
“是‘大人’起意了啊。”
畢竟,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無緣無故的愛與恨。
本王這些年低調行事,就連搞這陰謀,也是暗搓搓地進行,不敢有絲毫張揚。
藩王本身已是爵位極品,進無可進。替天子牧守四方,并不進入中樞參與朝政,不會與朝中重臣或其他勢力產生不可調和的根本矛盾、
本就不該有什么真正你死我活的敵人。
他將目光投向洛陽方向:
想到那位坐在龍椅上的兄弟,梁王眼神愈發凝重:
“那位當年繼承大統的兄弟,自小便展現出文武全才,謀略極深,絕非易與之輩。”
“自從他不再親自守著丹爐,轉而將精力投向朝堂之后,為了從權臣和外戚手中收回權力,在洛陽與各方勢力打得是頭破血流,最終憑借幾件大事,硬生生地將權柄逐漸收攏回了自己手中。”
“而這些年,楚王、淮南王,還有趙王、齊王等幾個兵強馬壯、同樣不甚安分的王爺,也是不甘寂寞,在各自封地或朝中搞出了不小的風波。”
一個清晰的邏輯在他腦中形成:
“大家都在鬧事,都在試探底線。皇帝若要敲山震虎,自然要先從看起來勢力最單薄、最好拿捏的‘小門小戶’下手,殺雞儆猴!”
而他梁王,很可能就是那只被選中的“雞”!
一旁的李供奉聽到這個分析,也徹底慌了。
那可是皇帝!是天子!
他深知,修行者就算能上天入地,求得長生不老,甚至成了神仙,只要還在這人間,就拿這位“天子”沒有任何辦法!
那是真正的人間無敵!
三十三年前,白蓮教雖然失了圣母,但依舊是北方第一大教,信眾百萬,高手如云,實力強橫無比。
但就是那樣龐大的勢力,也被當年尚是壯年的陛下,親自統帥大軍,聯合佛道各派,給硬生生剿滅了!
當時在修行界,也是一片狂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