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黑得早,才過酉時兩刻,鉛灰色的天空便沉沉壓下,夜幕如同浸透墨汁的綢緞般迅速鋪展。
細雪重新飄起,在空中打著旋兒,將剛剛亮起的萬家燈火籠罩得朦朦朧朧,仿佛隔著一層薄紗看人間煙火。
交易街廣場上,零零散散地支起一頂頂簡易帳篷,只有少數人出攤。
曹景延從空中飛落,玄色法袍在風雪中獵獵作響,落地時卻輕如鴻羽,片雪不沾身。
他目光徑直落向諸葛行擺攤的位置,同樣立了一頂帳篷,熟悉的小馬扎,熟悉的破舊獸皮墊,熟悉的雜貨胡亂堆放,人卻不在。
曹景延神識如水波般悄無聲息地朝四周擴散,隨即他嘴角微微上揚,邁步朝街邊名為“靈泉酒廬”的兩層酒樓走去。
連排門戶虛掩,稍稍阻擋著肆意的寒風,遠遠便聽得店里人聲鼎沸,一股混雜著酒香、肉香和煙火氣的暖流,透過門縫飄至街上。
曹景延推門而入,只見一樓大廳幾乎坐滿了人,足有五六十個,瞧穿著氣質,應該都是攤販,大碗喝酒、高聲談笑,嘈雜中透著市井特有的鮮活氣。
他一眼掃過,全是煉氣期的低境修士,境界最高的還是柜臺后的掌柜曹安氏,也才煉氣九層。
“景延前輩!”
隨著一聲招呼響起,熱鬧的酒樓驟然安靜下來。
緊接著“嘩啦”一陣響動,桌椅碰撞聲中,眾人紛紛起身,拱手行禮,“前輩”、“六哥”稱呼不一,一個個臉上都帶著敬畏之色。
唯有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一個穿著破舊藍布麻衣的老者依舊坐著,一只腳踩在長條凳上,另一只腳墊在地上抖個不停。
諸葛行斜著一雙三角眼瞥向門口,手里抓著泥碗送至嘴邊,“咕咚”灌下一大口,然后慢悠悠地用袖子抹了抹嘴。
曹安氏快步從柜臺后繞出,上前欠身道:“妾身有禮,見過景延叔叔!”
她一身粉紫色宮裙,容貌氣質大概二十三、四歲,眉眼溫婉,梳著婦人髻,舉止間卻偏大家閨秀的儀態。
曹景延環視眾人,朗聲笑道:“大家不必客套,繼續喝你們的酒,有勞嫂夫人,每桌再上兩壇‘燃冬’,我請客!諸位道友入住曹城,生活修行上有任何意見和建議,都可以到城主府或者客卿府去提,采納有賞!”
“多謝景延前輩!”
“六哥豪氣!”
道謝聲、歡呼聲頓時響成一片,原本因曹景延到來而凝滯的氣氛又重新活絡起來,只是比先前收斂了幾分。
曹安氏笑著應下,吩咐伙計去取酒。
曹景延頷首致意,邁步往前徑直走到老者對面,撩起衣擺坐下,笑道:“老爺子還真是敬業啊,風雪無阻!”
“不敬業哪來的錢買酒?”諸葛行斜眼回了句,抓起酒碗又喝了一口,深邃的眸子上下打量看去,說道:“小子氣色不錯,傷勢恢復了?”
“馬馬虎虎。”曹景延頷首,看向同桌拘謹站著的三名年輕修士,擺手笑道:“都坐,不必顧我,該吃吃該喝喝!”
三個年輕小修士互相交換目光,拘謹中帶著激動,小心翼翼入坐,腦海中無不冒出念頭:這下有的吹了,我曾跟景延前輩一起同桌喝過酒!
曹安氏親自端來酒菜,除了兩壇高檔靈酒‘蘭芝釀’,還添了幾碟精致的下酒菜——醬鹵獸肉、清炒冬筍、花生米、煎炸紅尾墨斑魚……擺了滿滿一桌。
“諸位慢用。”曹安氏簡單招呼,便識趣地退回了柜臺。
曹景延揭開酒壇上的符箓和泥封,給自己和諸葛行各倒了一碗,舉碗朝對面敬去,沒頭沒尾地問:“有眉目沒?”
諸葛行端碗的動作一頓,立即吹胡子瞪眼,沒好氣道:“有個屁的眉目!離海那么大,怎么找?撈針都比這容易!”
曹景延故作訕訕一笑,喝了口酒道:“有沒有可能離開沿海了?”
諸葛行蹙起灰白的眉毛,沉默了下才道:“難說,即便只是筑基,也非常人可揣度,隨緣吧。”
曹景延默默點頭,滿臉肉疼之色,一口灌下碗中酒水。
諸葛行三角眼眨了眨道:“你小子今日有什么買賣,說來,正缺錢呢!”
曹景延好笑道:“才坑了我幾個億,就沒錢了?拿去填海都沒你這么快!”
諸葛行抬手連連點指道:“吶吶吶!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別誹謗敗我名聲!老頭子我做生意,誠信為本,童叟無欺!”
曹景延哈哈一笑,環視四周,故意提高聲音道:“大伙兒都擦亮眼睛,往后跟這老坑貨打交道多留個心眼,被騙了千萬別忍氣吞聲!”
“這糟老頭子除了多讀了幾本破書,就是個煉氣七層的戰五渣,直接揍,往死里揍!”
“打殘我賠湯藥費,打死我管埋!”
安靜了片刻的酒館瞬間爆發出一陣哄笑,跟著此起彼伏的“討伐”。
一個黑臉漢子率先叫道:“諸葛老坑賠錢!說什么‘祖傳尋寶鼠’,念在一起擺攤的情誼,賣我八十塊,結果就是用顏料染了顏色的普通雜毛鼠!也不知老家伙使了什么妖術,我當時竟沒辨出來!八十塊啊!我存了兩年多的家底!”
另一桌有個瘦高個用力拍桌子,急吼吼道:“你這算個屁!這老東西在青巖擺攤時,賣給我一張‘古修士洞府地圖’,說是前朝化神大能的坐化之地,我照著地圖在離海尋了十二年,十二年啊,差點命都沒了,毛都沒撈著!”
“……”
場內一片嘈雜,群情激憤,一個個咬牙切齒,看向糟老頭子恨不得將人撕了。
曹景延都驚呆了,忽然間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似乎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
同桌十六七歲的煉氣五層少年,瞥了眼優哉游哉喝酒的諸葛行,弱弱道:“六哥,他昨天還忽悠我,騙了我十枚元晶……”
曹景延忍不住白眼一翻,笑罵道:“你個老不死的要不要臉?他還是個孩子啊!你墮落到連十枚元晶都不放過了?!”
柜臺后的曹安氏莞爾,掩嘴輕笑,也按捺不住,出聲道:“景延叔叔,諸葛前輩也騙過我,坑了我五百塊,虧我每天給老人家送酒!”
曹景延聽得嘴角抽搐,心中無語至極,環視問:“在場有誰沒被他坑過?”
諸葛行終于坐不住了,老臉一紅,猛地站起,踏著條凳梗著脖子連連擺手:“去去去!少在這兒冤枉好人!尋寶鼠是你們不會養!那地圖年代久遠,滄海桑田變了地形能怪我?哦,瞧老頭修為低,欺負老實人吶?”
說著,他動作麻利地將桌上尚未開封的酒壇卷進腰間儲物袋,而后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離去,邊走邊搖頭晃腦地感慨:“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滿堂哄笑聲中,曹景延也搖頭笑了笑,起身跟了出去。
門外風雪更急了些,細密的雪花打著旋兒撲在臉上,冰涼沁骨。
一前一后行至攤位前,諸葛行在小馬扎上坐下,從儲物袋摸出剛才順來的酒壇,拍開泥封灌了一口,仿佛剛才酒館里的“公審”不曾發生過,咂巴了下嘴一臉享受的表情,問道:“說吧,買東西還是消息?”
曹景延蹲下,揮手布下隔絕屏障,對視看去道:“聽清楚了,一百九十歲,煉體一重天五階,三靈根筑基圓滿境,開辟六百五十八個竅穴,還能堅持多久確保氣血旺盛,保證沖擊金丹?各等級【融靈丹】成功率大概多少?”
諸葛行愣了愣,臉色古怪道:“說一大堆,你這問題水平也不行啊!”
曹景延笑道:“那請老爺子指教。”
諸葛行微微后撤腦袋,眼神略有鄙視,細說道:“沒有標準答案,具體看個人情況啊!一重天五階,也就才邁入煉體門檻,沒什么鳥用。”
“硬要說能延長多少壽元,大概比既定的結丹期限多個五到十年吧,情況好的能去到二十年,前提得每日煉化妖獸精血,保持狀態不下滑。”
“靈根資質完全不是影響因素,六百五十八個竅穴倒是馬馬虎虎,勝過許多筑基圓滿修士了。”
“依我看,二百一十歲前沖關,都不會受到年齡的影響。”
“至于輔助丹藥,當然是品質越高越好,三道紋勉強,四道紋大概六層以上機率,五道紋相對比較靠譜……”
“但你要知道,即便用六道紋以上的【融靈丹】,也是有可能失敗的。”
“而且,我這說的是針對大眾修士的普遍情況,有些人沒有仙緣,任你如何費勁心思,也是白瞎。”
“五百塊!”
曹景延丟去靈石,抿唇沉吟。
諸葛行抓起酒葫蘆送到嘴邊又放下,盯著看了會,幽幽道:“修道之人,你小子現在的心態很不對啊!”
“命由天定,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世間修士都有自己的上限,桎梏豈是輕易可以打破?”
“別拿你自己作比較,你現有的成就,有將來的潛力,原本就是屬于你的因果造化。”
“你能幫人逆天改命一次,以后呢?”
“尊重他人因果,強加干預反倒下乘。”
喝酒頓了下,諸葛行問:“誰啊?”
曹景延不答,吸了口氣,一臉正色又問:“滄元界能買到七道紋以上的【融靈丹】嗎?”
諸葛行眨眨眼,豎起兩個手指道:“兩萬塊!”
曹景延氣笑一聲,點著頭分裝靈石丟去,惡狠狠道:“答案不能讓我滿意,我砸了你的攤子!”
諸葛行一把摟起獸皮袋,嬉皮笑臉道:“那不能!都跟你們說了,誠信經營,童叟無欺!”
頓了下,他笑道:“你到修行圣地去,只要有錢,四道紋、五道紋的【融靈丹】很容易買到,六道紋少有,一般出現在拍賣會。”
“至于七道紋以上,即便有也不會出現在市面上,不止【融靈丹】,其它各種丹藥,基本如此。”
“你想得到七道紋以上的丹藥,比較靠譜的方法有兩種。”
“一種是挖墳盜墓碰運氣,或許能從古修士的陪葬品中找到。”
“第二種,自己找材料請人幫忙煉制。”
“滄元界限制丹藥品質的主要因素是材料,但天底下的天才還是很多的,化神期三千年壽元,煉虛境五千年壽元,皇朝、古世家都有這樣的存在。”
“肯定有人熬成了高階丹師,即便沒有,你找夠材料,那些個丹道天才,稍微練練手,也能給你煉制出來。”
說到這,諸葛行灌了口酒,嘿嘿一笑道:“如何?這個回答,值兩萬塊吧?”
曹景延目光閃爍,心頭震動,心中早就猜測滄元界的頂級大勢力有少數化神大能存在,卻沒想過連煉虛境都有。
他盯著追問:“滄元界的化神、煉虛修士為何不飛升?”
諸葛行一手一指交叉比劃道:“這是另一個問題,十個億,不賒賬。”
“……你個老東西怎么不去搶!”
曹景延笑罵一聲,轉而問起另一件事:“丹田突然出現一個金色光團,化作金色能量流向四肢百骸,渾身舒泰如沐溫泉,但一瞬間就沒了,無法探查分毫,老爺子可知是怎么回事?”
諸葛行抓著酒葫蘆動作一頓,三角眼暴射金芒,身體微微前傾道:“可以啊你小子,人氣不小嘛!要不說你小子優秀,每次來都有大生意,你這個問題水平夠高,五萬塊!”
曹景延被對方的反應刺激得心窩刺撓,二話不說,直接分裝靈石丟了過去。
諸葛行卻是一副得逞的表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走包裹,咧嘴笑道:“你去皇室藏經閣就能找到答案,也可以問你師尊范東來,他肯定也知道。”
曹景延呼吸一窒,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氣急敗壞道:“日!你又坑我!你解釋一下會死啊!就這一句話你要我五萬塊?”
諸葛行理所當然道:“我給你解釋前因后果、來龍去脈,就不是這個價了,老頭我可是好心,替你省錢呢!”
“瑪德!算你狠!”
曹景延罵罵咧咧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身后,糟老頭子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調,在寂靜的冬夜里飄蕩。
“風雪夜歸人吶,酒暖爐火溫……”
“世間多少煩心事,不過酒一樽……嘿!不過酒一樽喲~”
曹景延聽著毫無韻律略顯滑稽的調子,暗自好笑,隨即目光閃爍,面露沉思。
街邊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將他的影子拉長、扭曲,最終融入無邊的雪幕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