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命系遠遠地看著這位六十二歲的中年人(日本認為65歲開始才算老年人),眼神各異。
后方緊急調查傳來的消息自然不會傳到現場每一個警察的身上,實際上第一時間得知老人來頭和經歷的警察僅有寥寥數人而已,其中自然就包括了上杉宗雪。
由于上次皇居案的事情,外加上反恐這種事實在不是特命系的強項,上杉宗雪等人被機動隊和SAT攔著不能靠近,只能遠遠地看著,卻第一時間得知了大隅川稔身上的一系列悲劇。
一位偉大的父親,卻是一位極端的恐怖分子。
他的初衷是好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女兒討一個公道,只是想盡到自己父親的責任。
但他的行為和爆炸,卻傷害了不止一個家庭,消耗了無數公眾資源,并成為了恐怖分子持續恐怖襲擊的引信和道具,引發了種種惡劣的后果。
單從這樣看,大隅川稔實在是不討人喜歡,但也實在是,讓人恨不起來。
因為說到底,他只是想盡到一個身為父親的責任而已。
這讓上杉宗雪聯想到了一個詞“同態復仇”。
法律最早的根源就是同態復仇,即“殺人者抵命,傷人及盜者同罪”,因此上杉宗雪內心深處對大隅川父女是同情的,前文曾經說過,上杉宗雪不贊同廢死,但認為應該“謹慎判死”,因為任何時候死刑應該都是最后也是最嚴厲的懲罰,如果稍微重一點的罪名就判死,那生命本質上就成了貨幣,只是用來跟刑法交換一樣東西的道具罷了。
而且更簡單地說,如果強盜要判死刑,那強盜作案之后考慮到已經犯案,肯定會連人一起砍了,反正都死刑,如果強奸要判死刑,那完事后肯定順便把人殺了,還能降低被發現的風險,以此類推。
大隅川干得過了。
如果說他的同態復仇只是把秋本翔太本人送上天,那多少還能算有道理,比方說某位第一男槍的復仇可謂精確完美并且沒有波及到任何一個外人,但大隅川的復仇可不能算同態復仇,他害死了太多人了。
而問題的關鍵是,他要死了。
靈視能力可以輕易地看到,大隅川的肉體已經約等于死亡,能支撐到現在的這一刻,完全是依靠著他無窮無盡的怨念形成的咒怨精神力量,還有他女兒形成的咒怨始終在支撐著他。
一旦這家伙得知了他的炸彈完成了目標,這股支撐著他的咒怨之力就將消失,那么他所做的絕對是第一時間引爆他身上的炸彈!
那一切就完了!一切的線索,答案,咲川維新軍、紅色金絲雀、里世界的問題還有他手搓ANFO炸彈的秘密,一切的一切將會被他帶去另一個世界,如果所有事都了無遺憾,那么死魂契約也將無法發揮作用!
好不容易找到這里,好不容易尋找到這個人,我才不能讓一切都在這里結束,不可以!!!
上杉宗雪咬著牙,腦海里飛速思考著辦法。
而在前線的無數警察,甚至包括后方臨時指揮部正在圍觀著這一幕的警視總監渡邊英二和警察廳官房長小野田公顯都在調出并閱讀了大隅川稔檔案之后立即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糟了!
這家伙,想死!!!
想就這樣爆炸,想就這樣壯烈地死去,想就這樣最后以自己的自爆來最大程度羞辱當初并沒有給予他足夠幫助的警察組織,還有法律和這個腐敗的國家!
不行!如果這樣讓他死了的話,我等警察組織的榮譽就……我們一直以來的努力,全部木大,我們要如何向全體國民和內閣交待?!
“阻止他!阻止他啊啊啊啊啊!”渡邊英二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遠處森林邊緣,那些被警察攔在警戒線外,卻依然頑強地伸著長焦鏡頭的身影——記者。
NHK和五大電視臺的新聞直播車就在樹海外面啊啊啊啊啊啊啊!
后方急切的命令傳到前方,而就在樹海深處的廢棄木屋之前,卻沒有任何一個警察膽敢靠近!
因為那是炸彈,那是從外表看來就有二三十公斤打底,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前文也說過,ANFO炸彈并不穩定,隨時可能因為外界任何一點點刺激而爆炸!
誰愿意就這樣被炸死?哪怕是跟這家伙一換一?
我也是人!我也有老婆孩子!我也有家人啊!
面對如臨大敵的警察,大隅川稔的情緒似乎稍微平復了一些,但那暢快的、扭曲的笑容卻始終掛在他臉上。
他指了指自己凹陷的腹部,語氣帶著一種詭異的平靜:“不用那么緊張,胰腺癌,晚期,沒幾個月可活了。醫生說我活不過今年秋天。”
他環視著周圍密密麻麻的警察,仿佛在欣賞一幅美景,笑容愈發燦爛:
“你們這么大陣仗來找我……呵呵,哈哈哈哈哈……這說明,計劃成功了,對吧?秋本翔太那個雜碎……肯定已經被炸上天了,對吧?他死了,對不對?!”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帶著一種病態的渴望,向警察求證著仇人的死訊。
當看到指揮官那凝重而沉默的表情,等同于默認了他的問題后,大隅川稔仰天大笑,笑聲在寂靜的樹海中回蕩,充滿了大仇得報的極致快意,卻也浸透著無盡的血淚與悲涼。
“好!好!好!值了!我這把老骨頭,值了!莉奈……你看到了嗎?爸爸……給你報仇了——!!”
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片吞噬了他女兒、如今也即將成為他葬身之地的墨綠色森林。
他身上的炸藥,在此刻,更像是一座移動的、為他悲慘人生和殘酷復仇譜寫的血腥紀念碑。
莉奈,爸爸來了!即使是在另一個世界,爸爸也來陪你了!
大隅川稔的手指,已經觸碰到了藏在炸藥縫隙中的簡易起爆裝置。
冰冷的觸感讓他感到一種即將解脫的平靜。死在這片女兒長眠的森林,用一場盛大的爆炸作為終局,似乎是他為自己寫好的劇本。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大隅川的手指上!
要炸了,又要炸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渡邊英二和小野田公顯雙目通紅,死死地盯著廢棄木屋前的身影,甚至渡邊英二已經有了點習慣性地絕望——怎么感覺這一幕這段時間經常發生啊?
又要炸了!周圍的SAT和機動隊們更是充滿著恐慌地后退。
丸辣!一課第一系的香坂警部更是絕望地臉色蒼白,雙眼一番朝后倒去,心想最后肯定又把鍋甩給我!
白鳥警部和島野警部更是慘叫著趴在了地上。
然而,就在指尖即將用力的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聲音突然高聲喝到:“大隅川先生!如果你就在這里炸了,你知道外面會怎么說么?”
大隅川一愣,他下意識地看向人群中央,正在大量警察保護中努力擠出一個身影的上杉宗雪。
只見上杉宗雪接著吼道:“外面的新聞報道只會是《恐怖分子于樹海自爆,警方英勇阻止未遂!》,大隅川先生!你好好地想一想,如果就這樣死了,你和你女兒的事,就永遠不會被知道了!這只會變成一個瘋子的極端行為,成為那些人可以用來塑造‘受害者家屬’形象的墊腳石。這太便宜他們了!”
“所以不要死,不要就這樣死去!!!你還有事情沒有完成,沒有!!!”上杉宗雪聲嘶力竭地吼道:“讓我跟你談談,跟你談談好么?”
不要死?
如果就這樣爆了,那我們父女就會作為極端恐怖分子,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莉奈遭遇到的事情,永遠都不可能被發現了?
大隅川稔,這個六十二歲的老人被這樣一怒喝,突然覺得有點道理,經歷了這么多事,他難道還不懂日本,懂日本警察么?
他知道就算在這里把事情全部說出來,也什么用都沒有,警察本質上是高層的走狗,他們只為他們的權力來源負責!他們首要的任務是維穩,不是主持正義!
然而,當他將目光投向那個正在朝他大喊的人時,大隅川愣住了。
上杉……宗雪?
是他?真的是他?這么說,特命系來了?
關東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上杉的,就連咲川維新軍秘密通訊的時候,都在談論他的名字“畢竟上杉只有一個”。
而且上杉宗雪一向以性格桀驁不馴、有什么說什么出名,他是謙信公的后人,是大義的化身,大隅川自己也是化工工程師,他本能地相信這種追求真相、不畏權貴的科學家有著自己的操守。
上杉宗雪今天也來到現場了?
“大隅川先生,我是來談條件的!”大隅川這樣一愣,在無數槍口的注視下,上杉宗雪一身白大褂,平靜地穿過警戒線推開周圍的警察,獨自一人走向身上還綁著炸藥的大隅川稔:“能和我談談么?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上杉宗雪,呵,米澤上杉舊華族,警視廳的王牌,傳奇法醫!”大隅川稔很有些惱羞成怒地吼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你當我瞎么?天啊擼,警視廳居然舍得把你這張大王牌派出來,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是,沒錯,我是上杉宗雪!”上杉宗雪從眾人中擠出,他定睛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你認得我?”
“關東何人不識君?”大隅川見到上杉宗雪時不知道為什么,連死都不怕的他居然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一陣畏懼,他能隱隱感覺到上杉宗雪的身后,浮現了更可怕的,更高等的存在……正在注視著他。
“所以,能聽我說句話么?”上杉宗雪動用了自己的特殊力量,他的聲音經由空氣中的水汽震動傳入大隅川的耳中:“大隅川先生,你不覺得……這樣死得,太容易了么?”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應該活著,你應該要親口告訴全世界,外相秋本大臣的兒子是什么樣的惡魔!就算不能直接把秋本大臣拉下馬,也要讓他和他的家族,永遠活在輿論的拷問和懷疑之下!你應該讓“秋本”這個姓氏,在未來幾十年里都和丑聞與罪惡聯系在一起!”
聽到上杉宗雪這么說,大隅川呆了呆,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困惑和驚訝的神色。
還能這么搞?
然而仔細想一想,大隅川猛地意識到,對啊,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
果然,心,還是你們這些舊華族黑!黑得那叫一個五彩斑斕,吃人不吐骨頭!
但是……似乎不無道理……對啊,如果我就這么爆了……那我和莉奈豈不是永遠都無法翻身了?
見到大隅川稔神色松動,上杉宗雪立即再次大聲喝道:“大隅川先生,我是來談條件的!”
“可以!”
“但是談判,我只信上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