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京攻破內城城門、沖進壽縣城中后,就知道自己已經陷入險境絕地了。
望云軍、中央禁軍早已在城中占據了有利位置,靜靜等待著他的到來。箭已經上弦、弓拉成滿月,盾牌上架著幽冷的長槍鉤鐮,在冬日下閃爍著明晃晃的寒芒。
劉廷讓策馬立在盾牌之后,手持大刀凝眉而望,殺意濃烈。
徐京抬頭向著后面的城墻上看去,只見馮延一手背負,一手捋著胡須,冷漠的看向自己,只問了一句——“何不早降?”
城外的喊殺聲已經震天響,徐京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能夠可以形容自己當下心情的詞語。
沉默片刻后,徐京抬頭對著馮延反問道:“自從兩家開戰以來,馮公可曾見到過有一個棄械投降的徽州軍士卒?”
馮延聞言不禁皺眉,做了最后的努力:“已經沒有意義了。”
“呵呵呵呵……”
事已至此,徐京立在馬上,先是無奈的低頭苦笑,繼而豪邁的仰面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寒風吹來,讓人不禁脖子一涼。
下一刻,徐京臉色猛然一變,揮舞起手中的宣花大斧,怒喝一聲,策馬奮蹄向著劉廷讓沖去——
“殺!!”
“殺——”
箭矢亂飛如雨,鐵蹄踏碎盾牌,慘叫聲與嘶鳴聲同時響起,城頭上裝有火油的罐子如同黑色珠簾一般接連丟下,砸在地上碎裂成滿地烏油瓦片,一經火染,濃煙沖天而起!!
處在城門和內城門之間甕城之中的徽州軍最是慘烈!人馬混亂相撞,城頭上的火箭射在身上,焦肉臭味彌漫在空氣中,渾身是火的人影慘叫狂奔。大火熊熊、烈火焚燒,尸體堆積在城門口,堵死了進出的道路。
徐京身中兩箭,依舊踏碎盾陣沖進了伏兵之中,劉廷讓拍馬上前,舉刀就砍!前者橫斧相架,鐵器相撞、火星四濺!!
徽州軍久經戰陣,士卒個個悍不畏死!但望云軍也不是吃干飯的,中央禁軍更是糾合四方之精銳,匯聚大鄭各地驍果。兩軍迎頭對沖,城南墻下,無一人后退半步。
其實這個時候城外的唐軍如果攻城接應,徽州軍還是能退出去的。可壞就壞在,鄭軍騎兵已經圍住了城門,拆毀了吊橋。韓彥奉和朱寺更是自顧不暇,被王臣鶴指揮著大軍三面合圍!
韓彥奉徹底傻眼了,當鋒利的箭矢擦著他的臉龐而過、射在身后的車框上時;當車夫摔倒在車架上,口吐鮮血抽搐慘叫時,他才見識到什么是他媽的戰場!!
朱寺一把扯著他肩膀上的衣服、將他拽下插標賣首的中軍傘蓋,推上馬背,扯著韁繩高喊著指揮唐軍從包圍圈側翼的薄弱處奮力拼殺!
韓彥奉整個人趴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抱住馬脖子,將臉貼在棗紅鬃毛上,渾身控制不住的顫抖、喉嚨發干。畜牲身上的草糞味竄進鼻腔;四周喧囂的廝殺聲傳入耳膜,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陷入呆滯,徹底失去了指揮能力。
與此同時,后軍的錢紹也陷入了苦戰之中,薛定率領鄭軍從兩旁插入,將漫長的唐軍隊列攔腰截成了十幾段,分兵圍住剿殺。他本人更是率禁軍精銳猛攻錢紹的親衛,雙方紅著眼睛,都已經失去了理智!
一日一夜,刀兵才歇。
壽縣一役,江南精銳盡喪,徽州軍被屠戮殆盡,四萬大軍只逃出區區數千人,余者或死或降,自淝水至定遠,尸橫遍野、血肉蔽地。
馬軍都尉徐京、步軍都尉錢紹、吳郡太守朱寺盡皆戰死,裨將、校尉、飛騎折損百余人,錢糧軍械、馬匹輜重盡皆丟失。
頭發散亂、官帽丟失、滿臉木灰的韓彥奉在唐軍敗兵的拼死保護下失魂落魄的回到廬州城后,發現姑蘇太守沈簡已經率領手下的一萬唐軍南撤而去。
不撤還等什么?拿一萬人跟七八萬鄭軍硬剛嗎?還嫌人家的戰果不夠豐厚嗎?
韓彥奉登上廬州城頭,望著人去樓空的城中營校,一周前溫茂的囑托還音猶在耳,歷歷在目。人生竟然是如此的魔幻,從志得意滿到一敗涂地轉變的是如此之快,讓他實在無法接受和理解。
那還說什么?跳了兄弟們~
唐軍殘兵們見尚書大人都摔成一灘了,也顧不上收集他的英雄碎片,連忙各自向南逃命,尋船渡江去了。
沒過多久,馮延跟王臣鶴就率領大軍趕到了,大鄭重新占領了廬州城,出榜安民,劉立權再次回到府衙堂上,組織官民恢復戰后秩序,他的這顆腦袋總算是保住了。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文訓親自提筆擬旨,恢復王臣鶴的東南行營都部署之職,加封為瑯琊郡王,東南行營及出征禁軍各營將士,俱各論功行賞。
馮延調回汴京,加中書門下同平章事,升兼空置許久的左仆射,在朝堂上的地位僅次于杜宣。
薛定一戰封侯,封順昌侯,授輕車都尉。
與大鄭的歡欣鼓舞不同,江南君臣大駭,人心惶惶。徽州府更是哭聲遍地,到處都是素縞魂幡、白紙黃錢。
李嘉人都傻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只是換了個人而已,竟然能在短短半個月都不到的時間里,捅出了這么大的簍子!!
當文訓的使者踏入金陵城德明殿后,李嘉不得不離開龍椅下到殿內,躬身拱手迎接圣旨,接受文世伯的長輩指責和大鄭開出的苛刻條件。
送錢送糧,割地賠款就不用多說了,李嘉本人也被迫去除了江南國主的稱號,改稱大鄭江南行營都部署,地位是一降再降。
這里有必要說一下大鄭和唐國的政治關系。
在先周時期,大周和大唐是兩個地位平等的國家,雙方皇帝是對等的。等到大鄭建立之后,由于軍事實力的變化,導致唐國和蜀國一樣,成為了大鄭的屬國。
相當于漢朝時期朝廷和各地封國的關系。
現在算是徹底廢了,封國都不是了,成了大鄭的臣屬。唐國CEO的地位也從與中原皇帝對等,變成了與秦王韓登、趙王文初對等,再到如今的與四大行營都部署地位對等。
廬州月光,撒在心上,月下的你不復當年模樣。
——
徽州府,歙縣。
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
溫茂手握竹杖,獨自一人立在修建于半山腰的閑居庭院中,身前是竹編籬笆,身后是茅屋草堂,遠處山下是滔滔不絕的新安江。
夜風寒涼,渾濁的雙目中泛著淚光。
獨立塘塢,遠望江水浩蕩,只有眼前的青山一如既往,不曾改變模樣。
杯中茶倒映出多少過往,回想當年初遇,天闕山下烏衣巷,梅子初黃,意氣風發,雙雙少年郎。“我居朝堂為君,你掌虎賁為將,天下亦可闖!”
冷月寒芒,暗箭明槍,君上此生未相疑,臣下一世盡忠良,龍虎同登金陵墻,賊子人心惶惶,宵小慌亂奔藏,一片南國盡入囊!
舊主臨終付,感淚答新王,廟堂諸公皆為私計忙,老臣獨自提兵向北往,馬革裹尸又何妨?秋風蕭瑟,旗指鞭揚,誓興舊邦!
年年點將,年年北上,勝敗不過兵家尋常。幾封書信去,扯來天羅地網!狼嘯北疆,虎戰荊襄,老驥脫韁奔淮揚,打的江北都姓唐。
只顧著乾坤扭轉,忘記了人心背向,新主把權掌,猜忌多寒涼。
臨陣走馬換將,勁卒或死或降,壽春業火隨風揚,一戰定了興亡。滿目痍瘡,十室九空幾多凄涼,才知所愿如黃粱,不過大夢一場。
巍巍大唐,搖搖欲墜如西山殘陽,基業不期何時喪,哪敢再望兵臨汴梁……
倏忽間,故人已成鄭皇,方才驚覺兩鬢染霜。歲月匆忙,寒夜聽風倚欄遙望,淚灑成行。
錦緞披肩上,轉身入草堂,空蕩蕩,竟無人能相陪,話從前,煮酒一觴。
只剩下燭火搖晃,江水湯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