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根本沒有功夫去傷春悲秋或者感慨唏噓,因為光是活著就已經用盡全身力氣了,每天都是持續戰斗狀態,像個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下腳步。
停下,就會倒下。
現在衣食無憂,天下太平了,凌晨反而沒有以前的銳利和鋒芒了,對權力、財富、地位和人際交往失去了全部興趣。
那句歌詞怎么唱來著?
數風云叱咤,不過道道傷疤。
越是經歷過人情冷暖和見識過世態炎涼,就越是失去少年心氣兒。而這玩意兒,是不可再生之物。
現在轉頭回望來時的路,最好的時候,還是在修建里陽橋、做臨穎縣尉的那會兒,自由人的身份、當地刀槍炮、吃喝不愁有個互相依賴和信任的好媳婦,每天開開心心不知愁滋味,任它流光易逝,我自笑對春風。
也許是馮延去世帶來的傷感,在凌晨自己都未察覺的情況下影響了他的心性。
杜甫年輕的時候,寫出“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晚年卻是“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蘇軾心氣兒還在的時候,寫出的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到后來卻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李賀十八歲寫下“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二十七歲卻成了“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中間只隔了短短九年。
唉……
當然了,殿帥可以偶爾傷感和喪,但你不能真的傻啦吧唧上去試探,以為他提不動刀了。
不然可能出現的任何后果,都由你自己負責哦~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啊不,漫步汴梁集市中,殿帥又開始按照太子殿下當年教授的方法,在心中點燃一盞明燈,去參破萬物眾生了。
只是不知道,這一切是幻是空……
又是誰,帶走了我的靈魂。
與此同時,長樂坊的街外,一名來到汴京城中租住的挑夫,扶著自己的妻子從坊內艱難的走了出來。
他面色焦急,卻不停的用溫柔的語氣安慰著臉色煞白、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心急如焚的看向道路邊。
長樂坊是閭左,這里居住的大都是貧苦民眾,一間大院里十幾戶人家,大多都是外鄉人來這里討生活的,此時正是上午,人們都出去做工賺錢去了。
好巧不巧,妻子的羊水這個時候居然破了,眼看著臨盆在即,四周又沒有認識的穩婆,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往醫館里走。
“當家的,不……不行了!”
婦人的兩腿之間已經濕了一大片,整個人臉色蒼白、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連站都站不穩,無助的坐倒在了地上,捂著肚子咬牙切齒,冷汗濕透了鬢邊發絲。
挑夫手足無措,又不敢扛起媳婦飛奔,無奈之下只能沖到路邊見到車馬就攔。
但是在大鄭,婦人臨盆還是有很多忌諱的,陰血多有不吉;更何況他們的穿著打扮一看就是窮苦人,誰會莫名其妙的停下來幫他們?
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節奏,要事在身,公務繁忙。
一連過去了兩輛牛車,但一個裝滿了貨物急著送往主家,另一個很明顯是心存芥蒂不愿相幫。
而后又過來一輛豪華馬車,透過薄紗車窗可以看到里面是一男兩女,嬉笑聲從里面傳出。挑夫急的走上前去,不顧身份差別,頂著被車夫用鞭子招呼的風險上前阻攔求助。
“趕緊走!莫要誤了卿卿姑娘的演出~”
馬車毫不留情的向前而去,將死死抓住車轅的挑夫帶倒在了地上,七尺男兒,無助的像個沒了糖果的孩子,快哭了都。
解二趕著郡王府的四架馬車,剛好跟在那輛豪華馬車后面,來到了挑夫面前。
一直坐在車廂里的凌晨,自然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再這樣去孩子跟婆娘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挑夫是急跳腳了,“撲通”一聲就跪下,攔在四匹高頭大馬的前面,不顧被馬蹄踩踏的危險,朝著解二不住的磕頭——
“大爺!行行好吧!我婆娘馬上就要生了,求您發發慈悲,幫小人把她送到最近的醫館吧!!”
解二連忙扯住韁繩,正要詢問,就感覺到身后的車簾子被掀了起來。凌晨一個箭步從里面竄了出來,從車上跳了下去,徑直往婦人那里跑去。
解二見狀連忙從一旁抱起下馬凳,跳下來放在了馬車旁。
凌晨已經攬著婦人的腋下和腿彎處,將她直接公主抱了起來,一言不發的往馬車上走了。
陰血兇吉之說,他壓根就不信,他手上沾染的鮮血和因果,比這多的多。
男女大防嘛……更是扯淡!
殿帥愿意的話,什么樣的絕色美女沒有?他會對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有什么齷齪心思呢?他只是單純的圣心如佛、慈悲心腸。
盡管見慣了恩將仇報,看多了扶不扶的爭論,但如果遇到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的出手相助。
如果這對夫婦的孩子出了什么問題,殿帥也不擔心他們會攀咬自己。訛當朝殿帥?多么小眾的詞匯啊!就是籍貫汝南的文姓之人,想這么做都要先掂量一下。
“去,把前面那輛車上的人給我打聽出來,一個都別落下。”
對著車旁邊的一名望云老鄉吩咐了一句后,凌晨又一把拉著挑夫的手將他拽上車,叫解二既要快點、還要穩點,朝著最近的醫館直奔而去。
其實,前面那輛車也并沒有什么錯,幫忙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大鄭律法又沒有強制人們必須要見義勇為,熱心助人。
但殿帥也沒有錯啊!我就是看你不爽想收拾你,怎么啦?不可以嗎?我家就在金明池旁的臨穎郡王府,不服你來找我麻煩啊!
或者你去我上班的地方鬧事、讓我在同事領導面前丟臉干不下去也行。
我就在皇宮旁邊的殿前司衙門上班,大門口擺著兩只青銅鑄就的綠銹麒麟,千萬別找錯了~
產房外的挑夫握著粗糙的雙手,急的團團打轉,在門口不停的來回踱步,嘴里不停的念叨著什么,凌晨估計他可能把自己能想到的神仙挨個求了一遍。
這一幕倒是讓凌晨想起了當初青檸生腰果的時候,自己也是同樣的緊張和焦躁。
女人生孩子,如過鬼門關,這真不是夸張。胎位不順卡住、胎盤脫落出血、氣虛體弱難產、接產過程不當遺留下嚴重的后遺癥,都是大麻煩。
直到里面傳來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凌晨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氣。穩婆出來的時候,挑夫和凌晨、解二急忙一起上前,用希冀的目光盯著她。
“恭喜恭喜,是個小子,母子平安!”
挑夫整個人雙肩一松,仿佛失去了全部力氣,下一刻就要癱軟在地上。解二哈哈笑著走上前摟住他的胳膊,粗魯的搖著他的身子使勁晃了晃,喜笑顏開。
凌晨也抿著嘴點頭笑了,從懷里掏出一把金瓜子,隨手就塞進了穩婆的手里,陰郁的心情一掃而空,充滿了陽光和莫名其妙的感動。
歲月如花一邊開,一邊謝。
舊的生命回歸大地,新的生命悄然誕生,不過是新的輪回。
“多謝恩公!多謝恩公!”
挑夫本來還想回家掏出自己攢下的銅錢請凌晨和解二吃頓飯呢,可當他看到凌晨將一把黃燦燦的金瓜子塞到穩婆手里后,這才想起了兩位恩公坐的是四匹同為皂色的高頭大馬拉的華貴車駕。
跪地磕頭,是我們祖祖輩輩流傳下來、能夠最大限度表達我們心中敬意的方式。
“哎~~這是做什么?你不必下跪,命運安排我在恰好的時間和地點出現,就說明這是命中注定,我就是為此而來。”
凌晨和解二一左一右拉著挑夫的肩膀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朝著四周看了看后,又摸了一把金瓜子偷偷塞進挑夫的胸口衣襟里。
挑夫臉色大變!
“恩…恩公!這如何使得!您幫了小人這么大的忙,小人都覺得怎么報答都還不上,如何敢再接受您如此多的……”
“哎呀!給你就拿著,廢什么話!可巧我與這孩子撞見了,就說明命中注定有緣,就當是我提前給孩子準備的滿月賀禮了~哎對了老哥,你想好給孩子起啥名字了嗎?也說給我們聽聽~”
凌晨先是找了個由頭讓挑夫安心接受了錢,再問孩子的名字轉移他的注意力,繞開這個話題。他一直這么暖,無論對方是素不相識還是相交莫逆,無論對方是男是女。
當然了,狼鹿雙成就不是白得的,好的時候有多溫暖,不好的時候就有多冷酷。
其實凌晨就是單純的想做個好人好事,順帶幫扶一下這對遇到困難的夫妻,為自己的情緒暢快、心情愉悅掏金瓜子,僅此而已。
不求回報,也沒有期待,只為此刻的感覺買單。
“這……小人大字不識一個,以前請同院住的秀才挑了幾個字,小人也不懂……”
“嗯……”
沉吟片刻后,凌晨看著挑夫和藹可親的說道:“我雖不是學富五車,卻也讀過幾年書,如果老哥不嫌棄的話,我倒是能給孩子起個名字。”
挑夫聞言頓時喜上眉梢,連忙笑著說道:“恩公對我們一家有大恩,要是沒有您,這孩子保不齊都來不到世上,您能賜下名字,自是他的榮幸!”
“哈哈哈哈~~好!敢問老哥貴姓?”
“小人姓馮。”
聽到這句話后,凌晨一下子就愣住了,解二臉上的笑容也微微一僵,有些擔心的看向凌晨。
下一刻,凌晨恢復了笑容,只是眼中明顯沒有剛才那么開心了。
“馮啊……姓馮好啊,那就叫馮延吧~~我希望他能延年益壽,往后高中科榜,護我大鄭河山,將這盛世看遍,老哥意下如何?”
“好,好,聽恩公的,就叫馮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