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大鄭,是要考慮影響的,不能讓天下人聽說京城發生了有預謀、有組織的顛覆活動。
不然那些剛剛平定沒多久的未穩地區、心中還想著能不能找點事干的亂臣賊子、時刻關注著大鄭動向的友好鄰邦,都會生出“你也不過如此”、“人家能干我為什么不行”、“原來大家都不服氣”之類的輕慢之心來。
打著演習的名義鏟除亂賊,借助管控的由頭搜捕逆黨,既能安定百姓們的情緒、不至于生出亂子,又能光明正大的行動、不至于束手束腳,簡直完美。
況且,這樣時不時的調動百姓們演習一下,也確實能夠讓他們在應對一些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時,有心理準備和組織經驗,何樂而不為呢?
可憐的周元昭,在陰暗的角落辛辛苦苦的布局了七八年,就因為一次冒失的行動,沒能處理掉凌晨就算了,還連帶著汴京城中的勢力被連根拔起。
已經不是殿帥的凌晨,堂而皇之的騎著高頭大馬從神龍大道縱馬而過,身后跟著段平和第五人格。二人臉色冷峻,一個背著鐵胎弓、另一個握著纏柄刀,肅殺之氣四溢。
再往后,是成群結隊的殿前司騎兵,他們背背箭袋、手握長槊、腰挎鋼刀,馬脖子兩側分別是機弩和勾索,玄色鐵甲覆蓋全身,鐵蹄隆隆的從街道上整齊踏過。
殿前都點檢這個職位,不是授予誰,誰就能當的。
而是誰能當,才會授予誰。
我不是殿前都點檢,但是那又怎么樣?我一聲令下,殿前司衙門里哪個敢不聽我的?自從上次在廬州借著平定文初和周行舟叛亂清理完內部的不同聲音后,整個御林軍、步軍營的高級將領全是我的手下。
彈劾我嗎?
你看清楚,我就是汴京城里的一個普通熱心市民,憑著一腔忠義之心,幫助軍爺們為國家掃除逆黨、平定騷亂,只不過是騎馬走在最前面而已,這也有錯了?
還是你覺得,為陛下赴湯蹈火有問題?
回答我!
被抓住的亂賊逆黨里,有不少確實是硬骨頭,侯明用盡了手段都沒能撬開他們的嘴。最后還是韓登重操舊業親自上陣,才從里面找到幾個道心不穩、意志不堅定的,拿到了周元昭的具體坐標。
他住的地方很有意思,在汴京動物園旁邊街上的一家染坊里。
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
天空中漂浮著七八座“凌霸天”號,地上的殿前司官兵四面包抄,還在周圍的道路和房屋里插進去了大水缸和振棍,防止梁王爺從地下鉆老鼠洞逃跑。
上千名官兵,將這座名為“煙雨樓”的染坊圍的水泄不通。
“砰!!”
隨著四名官兵舉著小型撞錘破開大門,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舉著盾牌魚貫而入,闖進了院子里,凌晨雙手背在身后,在第五人格和段平的陪同下抬腳走進了院門中。
院子里搭著許多竹架子,無數染布晾曬在架子上,白的、黃的、藍的、紅的、粉的、綠的都有,甚至還有紫色的。
園子四周墻壁下面,擺著十幾口有四五個凌晨那么寬的大缸,里面全是渾濁的各色染液,順著院磚一路來到正堂臺階下,凌晨看向屋子里——
房門大開著,窗戶也被竹竿支起,明媚的陽光將房間里曬的暖洋洋的,光與影交織,如果沒有門口的持刀士兵,這將是一個恬靜的閑暇午后。
周元昭坐在正堂里的圓桌上,對于闖進來的士兵們,他表現的很淡然:
一只手握著碧色的小碗,里面是白米飯,另一只手捏著筷子伸向桌面上的碟子,四個小菜,還有一碗雞蛋羹,十分簡單親民的午餐。
他優雅的撈起小菜,輕輕抖了抖汁水后,用碗接著伸到自己嘴邊,細嚼慢咽品嘗味道,自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看上一眼。
凌晨走到門口后,雙手抱胸、肩膀靠在門框邊上,并不急著要他的命,而是好整以暇的看著周元昭吃飯。
“胃口不錯啊~就是這菜品簡單了點吧?”
聽到凌晨主動開口,周元昭腮幫子微動、咀嚼著口中的飯菜,又刨了一口米飯,這才開口應答:
“你還記不記得,十一年前,我們在安慶府逃亡的路上,你偷了沿途農家的一只下蛋雞?那會子沒什么佐料,連鹽都沒有,我們卻吃的很香,恨不得連骨頭都嚼碎了咽下去。”
“啊——”
凌晨仰起臉望向房頂,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是有這么回事兒,當時也是挺搞笑的,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過去十一年了嗎……
“那段時間確實辛苦啊!純靠兩只腳走,一路跋山涉水、東躲西藏的費盡千辛萬苦才回到江淮軍營,現在想想真是不容易。”
周元昭點著頭說道:“是啊,那時處處兇險、步步殺機,多虧了有你,我才沒被唐兵送到金陵昭告天下,讓皇家蒙羞。”
凌晨抿著嘴、用鼻孔長出了一口氣后,皺眉糾正道:“現在叫江寧。”
周元昭手中的動作一頓,隨即不屑的輕笑一聲:“呵……不過文訓用來糊弄黔首的把戲,你我之間就不必虛遵了吧?”
一樣的段平聞言冷聲呵斥道:“放肆!你竟敢直呼陛下尊諱!!”
周元昭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一片陰冷:“孤是大周梁王!他不過是江淮節度使,是我周家臣子,如何不能直呼其名姓?”
“你……”
凌晨伸手攔住一時語結的段平,無所吊謂的看向陽光明媚的院子,出言問道:“你知道大周為什么丟了江山嗎?”
周元昭這才恢復了平靜的表情,將碗筷放下后,自顧自的倒茶:“亂臣賊子太多了,應開疆、孫芝、宋舒,還有道貌岸然的文訓,一見朝廷勢微,便各自起兵割據,蟻多咬死象,又何必說……”
“不對,”凌晨搖著頭轉過身來,看向周元昭,平靜的說道:“因為你到現在還在用‘黔首’這種帶有貶低性的稱呼看待天下百姓。”
這話周元昭就不愛聽了,我跟你推心置腹的說心里話,你跟我扯什么大道理和官話?
“時至今日,你還要這般和我虛套嗎?”
凌晨用一臉“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看著周元昭,伸出手指指向段平,又指向自己——
“他是城北段家莊的黔首,我是臨穎望云鎮的黔首,就是這許許多多、千千萬萬個被你打心眼里瞧不上、當做牛羊私產一樣的黔首,追隨著陛下平定了你們周家平定不了的天下,消滅了你們周家對付不了的敵人,造就了如今的盛世大鄭。
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讀了那么多書,又與我一起吃過那么多苦,應該能對下層百姓的生活和苦難感同身受、從中學到點什么。現在看來,是我高看你了。”
周元昭明顯是有被氣道,一字一句的爭辯道:“自古以來,天下為有德者居之,應當是那些能將官紳望族人心收攏、凝聚各方力量、組織出數量龐大、衣甲上乘的軍隊,威鎮宵小的人杰。
庶民為片葉、鄉紳為細枝、士人為粗股、兵馬官府為樹干,朝廷為根基。你的見解我不敢茍同,冬日枝葉蕭索枯干,只要根基穩固,便能春來又發新芽,依你之言,豈非本末倒置?”
凌晨搖著頭笑道:“一年分四季,只有冬日沒有樹葉,自然能活下來。可自從朱溫篡唐以來,已經過去百年,春夏秋都是枝葉枯索,冬日里再凋零落盡,如何能活?”
周元昭舉著茶杯的手一頓,抬起眸子看向凌晨,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那也不是文訓假借勤王口號聚攏人心,實為一己之私竊奪江山的理由。比起應開疆和孫芝的明面逞兇,他這種暗里偽善的人,更加可恨!
各地知府、忠義之士,皆是甘愿為了國難捐軀、才跟隨著他奮勇殺敵、視死如歸的。他卻故意放任孫芝殘害先帝,手握重兵不肯相幫。
待到偽定一時后,更是以淫威壓眾,脅迫天下人不敢言語,強行篡逆稱帝。似此種種,哪一樁、哪一件是人臣所為?”
你是這么理解這件事的嗎?
凌晨的眉頭瞬間就皺了起來:“你們周家當年留下的爛攤子有多糟糕你不清楚嗎?在你們的統治下,百姓背井離鄉、尸橫遍野,連活著都是一種奢望,更別提尊嚴了。
陛下仁義厚道,把我們當人看,能給百姓們安定的生活,有才能的、沒才能的,有實力的、沒實力的都愿意追隨他,大家一起齊心協力打下如今這個不用擔心腦袋搬家的天下,哪里用得著逼迫?
我也懶得跟你這種不愿意清醒的人廢話!說的簡單一點,這個天下,誰的拳頭大,誰說的話就擲地有聲,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聽到這話,周元昭停止了爭辯,整個身子一松,笑了。
“誰的拳頭大,誰就有道理嗎?”
凌晨昂首挺胸,以一種俯視的姿勢看向他:“是,怎樣?”
周元昭雙手扶著桌子緩緩站起身來,獰笑著說道:“好!這話我愛聽,咱們也不用去扯那些彎彎繞繞了,就看誰的拳頭大!”
說罷,他猛的抓起桌子上的茶杯,朝著凌晨摔了過去!!
凌晨身子沒有動,腦袋隨意一歪,很輕松的就躲開了砸過來的茶杯。
“啪!!”
那茶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白瓷碎片飛濺,裂成無數大小不一的碎片。
下一刻,院子四周的染缸里水花暴起!許多手提鋼刀的漢子從里面跳了出來,面色兇狠的砍向立在院中的殿前司官兵!!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