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手指僵在半空中,那杯大吉嶺紅茶的蒸汽在指尖散去,她卻感覺不到燙。
屏幕上那座塔不是靜止的,它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呼吸,每一個節點都在隨風微調,仿佛那是活物的關節而非冰冷的鋼材。
“這不是建筑。”
安然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干澀得像是三天沒喝水。
“這是一種挑釁。”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那個衣衫襤褸的工程師,死死盯著那個靠在椅背上云淡風輕的男人。
“你在向地心引力挑釁,沈巖。”
沈巖沒說話,只是伸手幫梁亦柏把平板電腦往中間推了推。
“我更愿意稱之為——進化。”
沈巖的聲音不大,卻在安靜的西餐廳里砸出了回音。
梁亦柏此刻完全顧不上什么社交禮儀,他那雙布滿老繭和泥垢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劃動,把基座的數據調了出來。
“看這里,安總。”
梁亦柏指著那一團亂麻似的地下結構,眼睛里燒著兩團鬼火。
“傳統摩天大樓要把地基打進巖石層,像釘釘子一樣死死釘住。”
“但‘天空之城’不需要。”
“它的根系是仿生植物結構,利用碳納米索在地下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它不是釘在土里,它是抓住了大地。”
“就算十二級地震,它也只會像蘆葦一樣晃動,絕不會折斷。”
安然聽不懂那些晦澀的參數,但她聽得懂“十二級地震”和“絕不會折斷”。
她是個商人,極其精明的商人。
她看到的不是什么力學奇跡,而是這座塔一旦建成,將在全球地產界掀起的滔天巨浪,以及隨之而來的、令人瘋狂的現金流。
“造價。”
安然吐出兩個字,恢復了那種殺伐果斷的氣場。
“初步預算,八百億。”
梁亦柏報出一個天文數字,聲音有些發虛,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沈巖。
剛才來的路上老板交代過,別替投資人省錢,往死里報。
安然的手抖了一下,茶杯磕在瓷盤上發出脆響。
“八百億?沈總,你是在維也納這地方做夢還沒醒嗎?”
“現金流我會解決一半。”
沈巖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鋼筆,在餐巾紙上寫下一串數字。
“剩下的四百億,我要你分三期注入。”
“第一期的一百億,我要在一個月內看到。”
“作為回報,‘天空之城’落成后的商業運營權,給你三成。”
安然瞇起眼睛,像是在審視獵物的獵豹。
三成運營權,換四百億的豪賭。
如果輸了,她在風投圈的名聲會徹底臭大街;如果贏了,她將成為締造神話的教母。
空氣凝固了整整一分鐘。
只有那個不懂氣氛的梁亦柏還在旁邊嘀咕著“自適應阻尼器”的參數。
“成交。”
安然伸出手,那只保養得極好的手掌上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沈巖握了上去,掌心干燥有力。
“合作愉快,瘋子。”
安然收回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梁亦柏。
“帶你的乞丐工程師去洗個澡吧。”
“我不希望下次董事會上,還要聞到他身上的水泥味。”
回國的私人飛機上,梁亦柏一直處于一種亢奮后的虛脫狀態。
他看著窗外的云層,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
四個小時前,他還在維也納的工地上被人當狗一樣踹。
四個小時后,他手里握著八百億項目的總工程師聘書。
“老板......”
梁亦柏回過頭,看著正在看報表的沈巖。
“真的要建在臨海新區那片灘涂上嗎?”
“那里全是淤泥,地質條件爛得像豆腐。”
沈巖頭也沒抬。
“正因為是豆腐,才能顯出你這把刀有多快。”
“而且。”
沈巖翻過一頁文件,紙張嘩嘩作響。
“那塊地是我早就拿下的,沒人看好,所以沒人會來搗亂。”
“我要你在那里,種出一棵樹。”
一個月后,臨海新區。
這里原本是一片荒蕪的鹽堿地,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海風帶著腥咸的味道,吹得人臉皮發疼。
但現在,這里成了整個東部沿海最喧囂的地方。
上百臺重型挖掘機像是不知疲倦的鋼鐵巨獸,在灘涂上瘋狂啃食著泥土。
巨大的探照燈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
梁亦柏站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手里拿著對講機,原本頹廢的長發已經被剃成了干練的寸頭。
那件臟兮兮的襯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筆挺的深灰色工裝,胸口掛著總工程師的銘牌。
“三號坑的樁基再往下壓兩米!”
“告訴吳雅,那批碳纖維材料要是晚到半小時,我就去拆了她的辦公室!”
梁亦柏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是這里的王。
陳光科站在沈巖身邊,遞過去一支煙。
“這小子瘋起來比你還嚇人。”
“昨天幾個老資格的監理想拿規范壓他,被他指著鼻子罵了半小時,愣是一句嘴都還不上。”
沈巖接過煙,沒點。
“天才總是偏執的。”
“只要他能把塔蓋起來,就算他把天拆了,我也給他兜著。”
這時候,一輛黑色的奧迪A6停在了工地門口。
幾個穿著白襯衫、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了下來,對著深坑指指點點,臉上掛著那種體制內特有的矜持和傲慢。
為首的是個地質勘探局的專家,姓趙。
“亂彈琴!”
趙專家背著手,看著那個巨大的深坑直搖頭。
“這種地質結構根本不適合建超高層。”
“還用什么仿生根系,簡直是胡鬧!”
“年輕人為了博眼球,連基本的安全規范都不顧了嗎?”
這幫人是聽說這里有個“違背常識”的項目,特意跑來看笑話的。
在業內,“天空之城”已經被傳成了一個笑話。
甚至有人開了盤口,賭這個工程會在第幾層塌掉。
梁亦柏從高臺上沖了下來,滿身塵土,像個煞神。
“誰讓你們進來的?”
梁亦柏擋在那群專家面前,眼神兇得像狼。
“小梁啊。”
趙專家顯然認識他,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勢。
“當年你在中建三局的時候我就說過,你這個人心氣太高,不務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