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子良低下頭,瞳孔還在顫動,面對至高無上的皇帝,他此刻的恐懼,完全蓋過了生理上的痛苦與疲憊。
擅離職守,違抗圣意,還有一個以下犯上,這些罪名加在一起,哪怕他是皇帝的親外孫,是長公主的長子,也難能有活路。
而此刻的皇帝,臉上有的卻不是憤怒,而是少見的愕然。
這可是錦衣衛副使,親信之中的親信,鷹犬之中的鷹犬。
讓他監視宋時安,也就意味著,這一路,來自錦衣衛帶著顯微鏡的處處挑剔下,都沒找出宋時安一丁點的問題!
這個人恐怖到,作為官員他竟然經得起查!
“拖下去砍了。”
皇帝閉了下眼,而后冷漠無情的說道。
“罪臣,謝陛下。”
死亡的宣判落下后,左子良的恐懼仿佛暫且消失,身體的機能也回歸正常。而后,雙手匍匐在地上,徐徐的低下頭叩首。
“……陛下。”
見狀,陳寶連忙的跪在皇帝的面前,低下頭,小聲的開口道:“左子良其罪當誅,雖九死而不足惜。但此番出使還未結束,且宋時安在北燕無人制約……那筆黃金也暫且扣留在燕。奴婢請求,讓此罪臣把事情做完后…陛下再行論處。”
陳寶什么都懂。
皇帝不可能殺左子良的。
當他說出那句話之后,就不可能殺了。
當然,意思就是,除了那句以外,他如若說出別的,全他媽都是死罪。
皇帝要你監視宋時安,你不僅擅離職守,而且回來還要跟皇帝打擂臺,這個時候你給出的理由是‘宋時安如何如何’,那你到底是宋時安養的,還是皇帝養的?
你聽命于誰?
我敬仰宋時安。
只有這句話,能夠免死。
而在陳寶給了臺階后,皇帝凝視著他,語氣里一點兒溫存都沒有的開口道:“那兩萬金,要是不明不白的消失,那么不止你,你全家都得死。若拿回來了,你能茍活。”
他的全家甚至包括長公主,也就是皇帝的大女兒。
這很正常。
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值兩萬金。
“罪臣,謝陛下隆恩。”
左子良還想磕頭,可還沒落下,皇帝不耐煩道:“夠了,你這是想把血濺在朕的袍上嗎?”
因為再磕頭真會死。
“謝陛下。”
左子良停下了。
接著他抬起頭,開口道:“陛下,宋時安入王宮后,我們隨行的那個女使者,以其婦的名義進宮,然后帶出來了一封信。宋時安轉告她,讓我帶給中山王殿下。”
說完,他雙手舉起呈上密信。
然后,本就是跪在地上的陳寶便爬了過去,到了左子良的面前,將信拿過后,又爬了回去,在皇帝的腳邊抬起雙手,恭敬而戰栗。
“你如此有主見,為何不直接帶給中山王?”皇帝揶揄道。
“罪臣……不敢。”左子良解釋道,“作為錦衣衛,不能對陛下有任何的隱瞞。罪臣,也不能有任何的秘密。”
誠然,左子良的忠心不可置疑。
而且,他沒有任何理由不忠。
圖什么?
錦衣衛,又是皇親國戚,這輩子都錦衣衛,就跟太監一樣,唯一的領導就是皇帝,只要皇帝賞識,他能富貴幾輩子。
明知道這是死罪一條,依舊是要孤身從北燕騎馬回來,來冒著大不韙。
他是太愚蠢,看不出宋時安的狡黠陰險嗎?
那可是錦衣衛,是把幾朝老臣當西瓜砍的狠角色,誰能夠躲過他的眼睛。
遺憾。
種種跡象都表明,宋時安與逆臣奸臣沾不上邊。
甚至可以說,是個純粹的忠臣。
皇帝拿過了信,打開。
他已經老花的不成樣子,所以看到的一瞬間,頭就開始疼了。隨手的,遞給了陳寶。
陳寶接過,為皇帝朗讀:
“安駑頓首再拜:
吾本章臺浪子,素乏青云志,沉酣楚館笙簫,醉死秦樓風月。慕殿下裂金軀蹈朔雪,瀝肝膽祭軒轅,高山仰止,心馳神往……
今銜命使燕,功垂旦夕。然公孫興鴆設連環策,臣羈北廷,虞廷必藉‘協理屯墾’之名,售割質飼虎之實。安甘化陰山磷火,然社稷膏肓之疽,在豪右壅阡陌、剝閭左以實贐庫——富者裂錦為薪,貧者剜骨輸稅,此必摧虞室柱石也!
伏愿殿下盟成之日,尸諫吳王:屯田司必付寒素,稅籍簿當曝市井。
安之處境,殿下毋慮。吾于北庭安若磐石,貴擬公侯。此間諸物無闕,康遜待以執圭禮。雖處異國,猶可展志安毗闔境,庇寒庶如蔭桑,獨念殿下…
落花黯黯孤臣立,微雨瀟瀟燕影雙。麟閣當時煌煌月,曾照鸞影逐云歸。
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整首信讀完后,連陳寶都有些哽咽。
宋時安在康遜提出,或者說公孫興用出這個陰謀詭計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
必定是回不來了。
而且,他直接算到了那些世家為了買他的命,提出主動配合屯田,替皇帝斂財。
所以讓六殿下勸吳王,莫要真的讓世家控制了屯田,不然長此以往下去,必定禍國殃民。
什么我都算到了。
而我在燕,你也不用擔心,哪怕這輩子都回不來,康遜也會好好對我。
可我唯獨掛念的,就只有你小魏吶。
“不愧是宋時安吶,算出了百官的卑劣,還算出了朕的冷漠寡恩。”皇帝笑了笑,但表情異常的沉重。
那個夢,似乎是錯的。
宋時安和魏忤生,都不會是應夢的奸佞,自己不應該如此恐懼。
但那個夢,似乎又是對的。
因為自己畏懼此夢,而將此夢慢慢修正,可不知不覺中,竟讓現實逐漸的導向了夢境。
前幾日在朝堂之上,魏忤生對吳王那失望至極的眼神,皇帝全看在了心上。
原本忤生殺兄,那是要經歷掙扎的。
可那一瞬間的死心,讓彼時魏忤生手中的刀,又快又鋒。
往往在逃避命運的路上,卻與之不期而遇。
“陛下。”陳寶念完信后,抬起頭看著皇帝,哆哆嗦嗦的建議道,“宋時安于信中挑撥,不應該當此信給六殿下。”
這完全不是挑撥。
宋時安的文采雖佳,可感情是十分樸實的。
里面沒有一句話,帶著惡意,諷刺朝廷。
可讓魏忤生看到了,他會生氣。
對很多人憤怒。
“朕將此信藏著不給忤生看,他就看不到了嗎?”皇帝笑著問。
“……”陳寶低下了頭,不知所言。
兩個人的聯絡,不可能斷絕的。
日后要是對賬,宋時安知道自己寫給魏忤生的‘家書’都被截了,他對這皇帝能不恨嗎?
在燕國掌權的他,可不得一個勁的復仇大虞啊。
魏忤生要是知道,自己的信被皇帝給沒收了,原本就不喜歡這個老頭的他,還能夠保持基本的人臣禮嗎?
兩個人的恨意,皇帝確實能壓下去。
可黃金還在宋時安手上,北涼還有大幾萬兩個人的軍隊。
“把信,給中山王送去。”皇帝說道。
跪著的陳寶將信接著,跪走到了左子良面前,交給他。
“是,陛下。”左子良接令。
“知道該怎么說吧?”皇帝問道。
“此信我先交于陛下,而陛下并沒有過目,讓臣直接轉交給殿下……”左子良小聲的說道。
說自己沒有給皇帝看過,誰相信呢?
錦衣衛會做這種事情?
摻雜一半的真話,就會讓假話顯得很真。
“你原來不傻呀?”
皇帝看著左子良,不爽的揶揄了一句:“你純粹就是想跟朕頂嘴是吧?”
聽到這話,左子良又要磕頭。
“別磕頭啦!”皇帝反感的打斷,接著擺了下手,“滾出去。”
“臣,遵命。”
左子良就這般的撿了一條命,離開了這里。
在他走后,皇帝也對一旁戰戰兢兢的陳寶道:“起來吧,陳公公。”
“謝陛下。”
陳寶站起了身,保持著恭敬。
畢竟他是沒錯的,哪怕給左子良求情,也是揣測皇帝的心思。
“朕錯了。”
聽到這三個字,陳寶立馬低下頭:“陛下不會錯,圣明無過陛下。是宋時安,太會揣測人心了。讓左子良歸虞,帶回此信,便是他的謀略。”
“朕兒子的人心被他勾了去,那這錦衣衛呢?銅頭鐵臂,人心跟疙瘩一樣,殺人如麻的鷹犬,也被他給魅惑了?”皇帝問。
“大忠似奸,宋時安雖不似奸。但此等大忠,與大惡無異。”陳寶認真的說道。
“朕知道。”
皇帝一直都懂,這些世家得削一削,且相信宋時安能夠成功。
他是愚蠢,就非得尋這亡國之道嗎?
大錯特錯。
宋時安在給自己當刀時,權力已然應運而生了。
他要是能夠將所有權臣世家壓制的能力,那他的權力得到達何等巔峰?
奸臣多了不會亡國。
可有個能把所有奸臣全部殺滅的忠臣,那才會招致亡國之道。
因為那時的忠臣,離順應天道民心,只剩下一步了。
那時何解?
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乞求宋時安,真是一個無私偉大的臣子。
“今晚。”
皇帝看向陳寶,道:“讓吳王在宮門口跪一晚上,為宋時安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