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大唐使團被以最高規(guī)格的國賓之禮款待,住進了都城最好的驛館。宴飲、游獵、觀賞乞兒國特有的風(fēng)物表演,日程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極盡地主之誼。然而,在這觥籌交錯、賓主盡歡的表象之下,暗流始終涌動。
裴文卿與孫德海顯然并未放棄他們的使命。在一次僅有雙方核心人員參與的小型宮宴后,裴文卿尋了個機會,恭敬地對毛草靈道:“鳳主殿下,太后她老人家除了手書,還有些體己話,囑托臣務(wù)必私下轉(zhuǎn)達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撥冗……”
毛草靈心知肚明,這是要單獨攤牌了。她神色不變,微微頷首:“裴大人客氣了。既是太后囑托,本宮自當(dāng)聆聽。明日巳時,御花園暖閣,本宮備茶相候。”
翌日,御花園暖閣。
秋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鋪著厚厚絨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閣內(nèi)暖意融融,茶香裊裊。毛草靈屏退了左右,只留兩個心腹宮女在門外伺候。她今日穿著一身較為家常的杏色宮裝,少了幾分朝堂上的威儀,多了幾分柔和,卻依舊氣度不凡。
裴文卿與孫德海準時到來,行禮入座。
寒暄幾句后,裴文卿便切入了正題,他語氣愈發(fā)懇切:“殿下,太后與陛下對您的思念,實是發(fā)自肺腑。您離京十年,長安城中,舊日景物多有變遷,唯太后與陛下對您的牽掛,歷久彌深。”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毛草靈的神色,見她只是平靜地撥弄著茶盞,便繼續(xù)道,“太后常說,當(dāng)年讓您遠嫁,實是情勢所迫,心中一直存有愧疚。如今我大唐國力更勝往昔,四海賓服,已無需再以公主和親維系邊陲。接您回去,享天倫之樂,補這十年分離之苦,是太后與陛下最大的心愿。”
孫德海在一旁尖著嗓子補充道:“是啊,鳳主殿下。您不知道,宮里這些年,但凡有什么新鮮玩意,或是得了什么稀罕貢品,太后總念叨著,‘若是文成在,定會喜歡’。陛下更是將您昔日在宮中居住的殿宇保持著原樣,日日派人打掃,就盼著您有朝一日能回去看看呢!”他說著,還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
毛草靈心中冷笑。愧疚?思念?若真有那般情深意重,為何十年間,除了例行公事的問候,再無只言片語的真心關(guān)懷?如今見她助乞兒國崛起,便想起這份“愧疚”和“思念”了?無非是看中了她如今的價值。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語氣溫和卻帶著疏離:“太后與陛下的厚愛,本宮感激不盡。只是,本宮既已嫁入乞兒國,便是宇文家的人,是乞兒國的國母。十年來,陛下待我情深義重,臣民待我尊崇愛戴,我早已將此地視為故土。如今乞兒國百業(yè)待興,諸多政務(wù)離不開本宮,此時談及歸寧,恐非其時。”
裴文卿似乎早料到她會拒絕,并不氣餒,反而拋出了更具誘惑力的條件:“殿下此言差矣。您回歸大唐,并非舍棄此地。陛下已思慮周全,您受封‘國后夫人’后,地位尊崇,僅在皇后之下。屆時,您在大唐的一句話,對乞兒國的影響力,或許比您在此處躬親政務(wù)更為深遠。大唐與乞兒國亦可借此良機,締結(jié)更為牢固的盟約,互通有無,共謀發(fā)展。這于兩國,于殿下,皆是兩全其美之事啊!”
他這話說得漂亮,實則暗藏機鋒。一方面以更高的權(quán)位和對乞兒國的“影響力”相誘,另一方面,也隱隱點出,若她不回去,是否會影響兩國關(guān)系?
毛草靈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動作優(yōu)雅從容。放下茶盞時,她唇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裴大人真是巧舌如簧。只是,本宮有一事不明。若本宮記得不錯,當(dāng)年和親,乃是兩國定下的十年之約。約定十年內(nèi),乞兒國保邊境安寧,向大唐稱臣納貢。如今十年期至,乞兒國不僅做到了約定,國力更是蒸蒸日上。按約,兩國當(dāng)重新議定關(guān)系。不知大唐陛下,對于此事,有何章程?”
她巧妙地將話題從“個人歸寧”引向了“兩國邦交”,直接將皮球踢了回去。她倒要看看,大唐在要求她回去的同時,準備如何對待如今已非吳下阿蒙的乞兒國。
裴文卿和孫德海聞言,臉色皆是一變。他們沒想到毛草靈對當(dāng)年的條約細節(jié)如此清楚,更沒想到她如此敏銳,直接抓住了關(guān)鍵。
裴文卿勉強笑了笑:“殿下果然心系兩國。關(guān)于盟約之事,陛下自有圣裁。只是當(dāng)前,太后思女心切,還望殿下能以孝道為重……”
“孝道?”毛草靈輕輕打斷他,語氣依舊平和,目光卻銳利起來,“本宮的母親,早在十年前,便已在那場變故中逝去。太后垂憐,賜我公主封號,此恩本宮銘記。但‘孝道’二字,裴大人還是莫要輕提為好,免得勾起本宮傷心舊事。”
她這話說得極重,等于直接否認了大唐太后在“孝道”上對她的約束力。她真正的父母是那場政治斗爭的犧牲品,而太后,不過是利用了她的人之一。
暖閣內(nèi)的氣氛瞬間凝滯。
孫德海臉色有些發(fā)白,裴文卿也是呼吸一窒,看著眼前這位氣度雍容、言辭犀利的鳳主,終于徹底收起了最初的輕視之心。這位由他們“塑造”出來的公主,早已脫胎換骨,成長為了一個擁有獨立意志和強大影響力的政治人物,絕非他們可以隨意拿捏的了。
“殿下……”裴文卿還想再說什么。
毛草靈卻已站起身,淡淡道:“太后的心意,本宮已知。歸寧之事,關(guān)乎重大,非本宮一人可決,需與陛下及朝中重臣細細商議。兩位大人遠來辛苦,且在驛館好生歇息,領(lǐng)略一下我乞兒國的風(fēng)土人情。若無他事,本宮便先回去了。”
說罷,她不待二人反應(yīng),微微頷首,便轉(zhuǎn)身離去,裙裾曳地,姿態(tài)決然。
裴文卿和孫德海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面面相覷,臉色都難看至極。
“裴大人,這……這可如何是好?”孫德海焦急地低聲道。
裴文卿深吸一口氣,眼神陰沉下來:“軟的不行……看來,只能動用最后的手段了。她不肯自愿回去,那就逼她不得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