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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使臣帶來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乞兒國的朝堂與后宮激起了千層浪。盡管皇帝赫連決與毛草靈有意控制消息的擴散,但“皇后娘娘或將應母國之召返回大唐”的風聲,依舊如同長了翅膀般,迅速傳遍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整個乞兒國蔓延。
一時間,一種無形的不安與恐慌,開始在市井街巷、田間地頭悄然滋生。
這一日,毛草靈心緒煩亂,屏退了左右隨從,只帶著一個貼身侍女,身著尋常官宦家女子的服飾,乘著一頂不起眼的小轎,出了皇宮,想要在這她治理了十年的都城街道上走一走,讓市井的煙火氣,稍稍撫平內心的紛雜。
轎簾微掀,她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象。寬闊平整的朱雀大街,是她力排眾議,耗費巨資改建的,如今車水馬龍,商旅不絕;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吆喝聲、議價聲此起彼伏,充滿了生機與活力。那些店鋪的招牌,許多都采用了她引入的更為醒目的設計和材質。遠處,由她提議并督建的大型公共水渠如同玉帶般環繞著城市,確保了防火與民生用水。
這一切,都凝聚著她的心血,見證著她從那個初來乍到、戰戰兢兢的“假公主”,成長為如今深受愛戴、權傾后宮的皇后的歷程。十年光陰,這里的每一磚每一瓦,似乎都浸染了她的氣息。
然而,轎子行至西市口時,卻不得不慢了下來。前方聚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人群,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人聲鼎沸,似乎發生了什么事情。
“前面怎么回事?”毛草靈微微蹙眉,輕聲問轎外的侍女。
侍女探頭望去,片刻后回來,臉上帶著幾分奇異的神色,低聲道:“夫人,好像……好像都是些百姓,聚集在……立在街口的那塊‘皇后勸農碑’下。”
“勸農碑?”毛草靈一怔。那是她登后位第三年,大力推廣新式農具和耕作技術初見成效,國庫糧倉充盈后,赫連決欣喜之下,命人豎立的一塊石碑,上面刻錄了她當時為了鼓勵農耕而頒布的幾條通俗易懂的諭令和一首她自己所作的五言詩。此碑立于這繁華市井,意在讓往來商賈百姓都能看到皇后重農之心。
她示意轎夫將轎子停在人群外圍不起眼的地方,自己則悄悄掀開轎簾一角,向外望去。
只見那塊巨大的青石碑下,已然聚集了不下數百人。他們并非鬧事的亂民,衣著打扮各異,有穿著粗布短打的販夫走卒,有身著綢緞的商鋪掌柜,有挎著菜籃的婦人,甚至還有幾個須發皆白、拄著拐杖的老者。他們面容肅穆,眼神中帶著一種急切和……懇求?
人群前方,一個看似德高望重的老儒生,正被眾人推舉出來。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對著皇宮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然后用帶著濃重口音,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高喊道:
“皇后娘娘!萬不可棄我乞兒國百姓而去啊!”
這一聲呼喊,如同點燃了引線,身后的人群頓時爆發出海嘯般的附和聲:
“娘娘!留下吧!”
“是啊娘娘!您走了,我們可怎么辦?”
“是您讓我們吃飽了飯,穿暖了衣,孩子能上學堂……”
“娘娘,乞兒國就是您的家啊!”
聲浪一波高過一波,許多人情急之下,已然跪倒在地,朝著皇宮方向叩首。那場面,悲壯而感人。
毛草靈坐在轎中,手指緊緊攥住了衣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她聽著那一聲聲質樸卻真摯的呼喊,看著那一張張充滿憂慮與期盼的面孔,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了。
她從未想過,自己在民間的威望,竟已達到了如此地步。這些百姓,不懂什么朝堂博弈,不懂什么兩國邦交,他們只知道,是這位來自大唐的皇后,帶來了更好的種子,教給了他們更有效的蓄水灌溉之法,設立了平價藥坊讓他們看得起病,整頓了吏治讓他們少受了盤剝……是她,讓他們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
如今,聽聞她要走,他們自發地聚集在這里,用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表達著他們的不舍與挽留。
這沉甸甸的民心,比任何金銀珠寶,比任何權勢地位,都更讓她心潮澎湃,也讓她肩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走吧,回去。”她放下轎簾,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對轎夫吩咐道。
轎子悄然調頭,繞路返回皇宮。來時的那份煩亂,此刻已被一種更加復雜、更加沉重的情感所取代。
回到鳳儀宮,毛草靈屏退眾人,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望著庭院中那幾株她親手移栽的、來自大唐的牡丹花怔怔出神。花瓣在微風中輕輕顫動,一如她此刻無法平靜的心湖。
百姓的挽留,是真情;赫連決的不舍,是實意;而大唐……那里有她魂牽夢縈的故土,有她理論上血脈相連的“家人”(盡管她并無原身的記憶,但唐朝皇帝承認了她的身份并許以國后夫人之位,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誘惑和歸屬感的召喚),有一個更強大、更繁華的舞臺。
何去何從?
“靈兒。”低沉的男聲在身后響起。
毛草靈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只有赫連決,會這樣不經通傳,直接來到她的身后。
一件還帶著體溫的玄色外袍,輕輕披在了她的肩上。赫連決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望向窗外的牡丹,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出宮去了?看到西市口的情形了?”
毛草靈輕輕“嗯”了一聲。
“朕……我都看到了。”赫連決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有驕傲,更有一種深藏的不安,“我的皇后,深得民心。這十年,你為乞兒國做的一切,百姓們都記在心里。”
他轉過身,雙手扶住毛草靈的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他的眼神深邃如同星空,里面翻涌著毫不掩飾的情感與一絲罕見的脆弱。
“靈兒,看著我。”他沉聲道,“我知道,大唐是你的母國,那里有更廣闊的天地,有你的根。那位國后夫人之位,尊榮無比,是我這偏安一隅的乞兒國皇帝目前無法給予你的。”
他頓了頓,手指微微用力,仿佛怕她下一刻就會消失一般。
“但是,靈兒,這里也有你的心血,有你一手建立的基業,有視你如母的萬千黎民!還有……還有我!”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是,我承認,一開始娶你,或許有政治考量,有利用你穩定局勢的心思。但這十年,整整十年!你的一顰一笑,你的聰慧果決,你的善良堅韌,早已如同最醇的酒,滲入了我的骨血之中!我愛你,靈兒,不是愛那個帶來和平與繁榮的‘公主’,而是愛你毛草靈這個人!這個獨一無二,照亮了我整個生命和這片江山的女人!”
這番突如其來的、熾烈如火的告白,如同驚雷,炸響在毛草靈的耳邊。她愕然抬頭,撞進赫連決那雙充滿了真摯、痛苦與渴望的眸子里。
她從未聽他說過如此直白、如此滾燙的情話。以往的相處,更多的是默契、是扶持、是并肩作戰的伙伴之情,情愛似乎總是含蓄而內斂的。直到此刻,直到面臨可能失去她的危機,這個一向沉穩內斂、威儀天生的帝王,才終于撕開了所有的偽裝,將一顆赤裸裸的、為她而跳動的真心,捧到了她的面前。
“決……”她下意識地喚出了這個只在情濃時才會出口的親密稱呼,聲音微顫。
“留下,靈兒。”赫連決緊緊盯著她的眼睛,語氣近乎懇求,“為了這乞兒國的百姓,為了我們共同打造的這片基業,也為了……我。我知道,我或許給不了你大唐那般極致的尊榮,但我可以向你發誓,赫連決此生,唯你一人,心之所向,身之所依,絕無更改!乞兒國的江山,愿與你共享!我的后位,永遠只屬于你一人!”
共享江山!唯你一人!
這是何等沉重的承諾!對于一個帝王而言,這幾乎是不可能給出的誓言。
毛草靈的心,被狠狠地撞擊著。百姓的跪求,愛人的誓言,如同兩股巨大的洪流,沖擊著她原本傾向于回歸大唐的天平。
她看著赫連決,這個與她相伴十年,彼此早已融入對方生命軌跡的男人。他的鬢角,不知何時已添了幾絲霜白,那是為國事操勞,也是為近日她的去留問題憂心的痕跡。他的眼神里,有帝王的霸道,更有丈夫的深情與惶恐。
十年間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閃過:大婚之夜的試探與防備,共同面對后宮明槍暗箭時的攜手,推行新政遇到阻力時的相互支撐,戰場上生死一線的牽掛,還有無數個深夜,兩人在燈下共同批閱奏章,商討國事的靜謐時光……
這里,早已不是她最初那個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棲身的“異國他鄉”。這里,有她傾注了無數心血的事業,有視她為依靠的臣民,更有這個將她視若生命的男人。
根,難道只能是血脈和出生地嗎?
不,根,也可以是十年朝夕相處沉淀下來的情感,是親手耕耘、看著它開花結果的土地,是那些真心擁戴你的笑容和挽留的淚水。
毛草靈眼中盤旋已久的淚水,終于滑落下來。但她卻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帶著淚光的笑容。
她伸出手,輕輕撫上赫連決緊蹙的眉頭,撫平那里的憂慮與不安。
她沒有直接回答去或留,只是輕聲問道,聲音帶著一絲劫后余生般的沙啞:“若我留下,你當真……不后悔?不懼大唐問責?”
赫連決眼中瞬間爆發出璀璨的光彩,他一把將毛草靈緊緊擁入懷中,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自己的骨血里。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不悔!絕不悔!縱使大唐鐵騎壓境,我赫連決與你,同生共死!”
感受著懷中真實的溫度和那鏗鏘有力的心跳,毛草靈閉上了眼睛,最后一絲猶豫,也在這堅定無比的擁抱中,煙消云散。
民心所向,情根深種。
這乞兒國,這片她奮斗了十年的土地,這個男人……或許,才是她毛草靈,真正的歸宿。
窗外的牡丹,在夕陽的余暉下,仿佛開得更加嬌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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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