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練,靜靜流淌在乞兒國皇宮的琉璃瓦上,將深夜的宮闈籠罩在一片清輝之中。然而,鳳主毛草靈的寢殿“棲梧宮”內,卻是燭火高照,亮如白晝,映照著一種無聲的沉重。
紫檀木長案上,兩份質地迥異的國書,如同兩道命運的判詞,靜靜攤開。
右側,是乞兒國慣用的厚韌桑皮紙,邊緣以金線壓出繁復的祥云瑞鳳紋樣,沉甸甸的,是她十年風雨、點滴經營的見證。左側,則是來自大唐的澄心堂紙,細膩光潔,帶著記憶深處故土的徽墨清香,上面朱紅的皇帝玉璽赫然在目,字里行間是歸國的召喚與“國后夫人”的尊榮許諾。
毛草靈獨自坐在案前,一身素雅的常服,未施粉黛。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案上冰涼滑潤的紙張,從乞兒國的厚重,到大唐的輕盈。當指尖觸及那熟悉的澄心堂紙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模糊。
十年了。
那個充斥著車馬喧囂、霓虹閃爍的時代,那些關于父母、朋友、便捷生活的記憶,如同被時光浸染的老照片,色彩依舊鮮明,卻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玻璃。初來時的驚惶無措,青樓中的強顏歡笑,和親路上的步步驚心,宮廷內的暗流涌動……一幕幕在腦海中飛速掠過。她曾無數次在深夜驚醒,思念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家”,那份刻入骨髓的孤獨,幾乎將她吞噬。
是這里,是乞兒國,這個她最初只想作為跳板甚至囚籠的地方,卻一點點,用它的粗糲和溫暖,將她重新塑造。
“鳳主。”貼身女官云袖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宮門外……百姓們,又來了。比昨日……更多。”
毛草靈深吸一口氣,強行將眼眶中的濕意逼回。她起身,沒有走向臨街的軒窗,而是徑直走向宮殿側門,那里有一條通往宮墻之上角樓的隱秘通道。她需要親眼看看,不是隔著遙遠的距離,而是真切地感受。
云袖提著一盞小小的羊角宮燈,默默跟在身后。主仆二人沿著狹窄的旋梯,登上高高的角樓。夜風瞬間變得凜冽,吹動了毛草靈的衣袂和發絲。
她扶著冰涼的垛口,向下望去。
宮門前的巨大廣場,以及延伸出去的御街,此刻不再是往日肅穆的空曠。目光所及,是一片由無數微弱燈火匯聚成的海洋。燈籠的光暈連成一片,朦朦朧朧,映照出下方黑壓壓、沉默的人群。男女老少,士農工商,無人組織,無人喧嘩,只是靜靜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前排,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雙手高舉過頭頂,托著一件陳舊卻洗得發白的布衣,那是去歲水患,毛草靈親臨堤壩指揮時,見老者衣衫單薄,當場解下披風后,又命人后續送去的尋常衣物。老者身旁,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稚童,學著大人的模樣,雙手捧著一把干癟的麥穗,小臉凍得通紅,卻倔強地昂著頭,望著宮墻的方向,清澈的眼睛里滿是懵懂的期盼與恐懼。
更遠處,依稀可見一些穿著儒衫的學子,他們沒有跪,而是深深作揖,長躬不起。
風聲中,夾雜著壓抑的啜泣,還有老人低聲的祈禱:“鳳主娘娘,留下吧……蒼天保佑鳳主娘娘……”
那聲音細碎,卻匯成一股無形的洪流,沖擊著毛草靈的心防。她搭在垛口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認得其中許多人,記得他們的故事,記得他們因為她的某項政令,生活發生的細微改變。她曾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是利用現代知識的“降維打擊”者,可不知何時,這些人的悲喜,這些土地的興衰,早已與她血脈相連。
“去,”她的聲音在夜風中有些發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傳我的話,不,以我的名義,立刻調撥宮中庫存的姜炭,在廣場四周設點,熬制姜湯,分發熱食。告訴御林軍,維持秩序,但絕不可驅趕,更不可傷及一人。再……再去請太醫署派幾名太醫過來,老人孩子凍病了不是小事。”
“是!”云袖眼中含淚,立刻領命而去。
毛草靈沒有立刻離開角樓。她站在那里,任由夜風吹拂,仿佛要將這下方萬千民眾無聲的請愿,深深烙印在靈魂深處。她知道,這不僅僅是挽留,更是一種沉重的托付。她若離去,這十年的許多變革,是否會人走政息?這些將她視為依靠的百姓,又將面臨怎樣的未來?
良久,她才緩緩轉身,走下角樓。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心緒卻似乎在那寒風中清晰了一分。
她沒有直接回寢殿,而是拐向了另一條宮道,走向皇帝日常起居的“兩儀殿”。她需要見他,不是以鳳主的身份,不是以和親公主的身份,僅僅是想看看他。
兩儀殿外的侍衛見到她,面露訝異,剛要行禮通傳,她再次擺手制止。殿內燈火黯淡,不似她那里通明。她繞過正殿,走向殿后皇帝偶爾休憩的小庭院。
月光毫無遮攔地灑滿庭院。那棵他們曾一起栽種的梧桐樹下,玄色的身影背對著她,獨自坐在石凳上。
他沒有穿龍袍,只著一件深色的常服,墨發未冠,隨意披散在肩頭,更添幾分落拓。他微微仰著頭,望著天際那輪清冷的孤月,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寂寥。石桌上空空如也,連一杯酒都沒有。他就那樣坐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與這溶溶月色、寂寂庭院融為一體。
毛草靈的腳步停在月洞門下的陰影里,呼吸下意識地放輕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在她面前,他永遠是強大的、沉穩的,是撐起這片天下的帝王,是為她遮風擋雨的夫君。他會在她提出看似異想天開的建議時,蹙眉思索后給予支持;會在她與守舊大臣爭執不下時,用帝王威儀為她壓下非議;會在她因思念故鄉偷偷垂淚時,笨拙地遞過帕子,將她輕輕擁入懷中,一言不發,卻勝過千言萬語。
他從未對她提過任何關于留下的要求。自大唐使者到來,他甚至主動與她分析歸國的利弊,說大唐物阜民豐,是她熟悉的故土,“國后夫人”的尊榮也足以匹配她的付出。他說:“靈兒,無論你作何選擇,朕……都理解。”
可正是這份“理解”和“尊重”,此刻化作最尖銳的刺,扎在她的心上。他表現得越是平靜,這月下獨坐的蕭索背影,就越是讓她心痛難當。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能臣,一個盟友,更是他靈魂的共鳴者,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
她看到他抬起手,似乎想拿起什么,卻發現桌上空無一物,那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最終緩緩落下,搭在膝蓋上,指節微微蜷縮。
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卻讓毛草靈瞬間紅了眼眶。
她最終沒有走上前。此刻的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她悄悄轉身,如來時一般,無聲地消失在陰影里。
回到棲梧宮,那兩份國書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殿內炭火溫暖,姜湯和熱食的指令早已傳出,宮人們安靜地各司其職,仿佛一切如常。
她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決定命運的卷軸上。
這一次,她的心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角樓下萬民無聲的期盼,月光中皇帝蕭索的背影,與這十年來無數個日夜的畫面交織在一起——她與他并肩站在城樓上,看著新修的水渠引來涓涓清流,灌溉干涸的土地;她力排眾議推廣的新農具在田野間泛起喜悅的波浪;他們在燈下為一個政令反復推敲,爭得面紅耳赤后又相視而笑;他握著她的手,走過災后的廢墟,對惶恐的百姓承諾“朕與鳳主在此”……
這里,有她的心血,有她的愛情,有她無法割舍的責任,更有她……真正的自我。大唐的“毛草靈”或許已經死于那場車禍,活下來的,是在乞兒國這片土地上涅槃重生的鳳主。
她的指尖抬起,越過那份代表著過去、代表著安逸、代表著世俗意義上更高榮寵的大唐國書,堅定地、毫不猶豫地,落在了那份厚重樸拙的乞兒國國書之上。
指尖傳來的,不再是冰涼的觸感,而是一種溫潤的、如同血脈相連般的暖意。
她緩緩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所有迷惘、掙扎、痛苦都已散去,只余下一片清澈見底的堅定與平靜。
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帶著歷經千帆后的釋然與歸屬。
她對著空寂的大殿,也對著自己那顆歷經波瀾終于找到錨點的心,輕聲低語,如同嘆息,又如同立誓:
“原來……我的心,早在十年前,就落在了這里。”
聲音落下,殿外風聲似乎都為之一定。那輪明月,悄然移過中天,清輝灑滿庭院,一片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