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兒國的深秋,皇城內外層林盡染。金黃的銀杏葉鋪滿了朱雀大街,與朱紅宮墻交相輝映,遠遠望去,宛如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今年是毛草靈留在乞兒國的第十五年,也是她正式被冊封為“圣賢皇后”的第五個年頭。
清晨的鳳棲宮,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殿內。毛草靈已經起身,正站在一面巨大的銅鏡前,由侍女為她更衣梳妝。鏡中的女子已褪去少女時的青澀,眉眼間沉淀著歲月賦予的從容與智慧。三十有五的年紀,在她身上非但不顯老態,反而增添了母儀天下的氣度。
“皇后娘娘,今日朝服用哪一套?”掌衣女官捧著三套朝服上前詢問。
毛草靈的視線掠過那套最華貴的鳳穿牡丹金線繡袍,停在了中間那套較為樸素的暗紅色鳳紋禮服上:“就這套吧。今日要去國子監講學,穿得太隆重,學生們反倒拘謹。”
“可是禮部昨日送來章程,說今日有南詔、吐蕃的使臣前來聽講……”女官有些遲疑。
“正因有外邦使臣在,才更應展示我乞兒國皇后治學育人的風范,而非珠翠華服之奢。”毛草靈語氣溫和卻堅定,“去歲西域來的商隊都說,他們聽聞乞兒國皇后不僅善治國,更親自教導學子,這才是真正讓他們敬重的原因?!?
梳妝完畢,毛草靈移步至書房。書案上已整齊擺放著今日要用的講稿——不是經史典籍的摘抄,而是她親自編撰的《民生實務十二講》。這是她五年前開始的一項創舉:每月初九親赴國子監,為通過初試的平民子弟講授治理實務。課程內容包括農田水利、商貿流通、戶籍管理、刑獄判例等,全部基于她十五年來治理國家的實際經驗。
“母后。”
清脆的童聲從門外傳來。毛草靈回頭,看見八歲的太子李承乾正站在門邊,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穿著墨綠色的錦袍,頭上戴著小小的玉冠。他身后還跟著六歲的公主李明月,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期待。
“乾兒,月兒,這么早就來了?”毛草靈笑著招手。
兩個孩子小跑著進來。李承先行禮如儀:“兒臣給母后請安。今日是初九,兒臣已向太傅告假,想隨母后去國子監聽講?!?
李明月則直接撲進毛草靈懷里:“母后母后,月兒也要去!月兒已經會背《千字文》了!”
毛草靈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心中涌起暖流。這兩個孩子是她生命中最珍貴的禮物。李承乾聰慧穩重,三歲能誦詩,五歲通算術,如今八歲已經能和她討論簡單的政事。李明月雖年幼,卻機靈活潑,頗有她當年的影子。
“好,都去。”毛草靈牽起兩個孩子的手,“但你們要答應母后,在學堂上安靜聽講,不可嬉鬧?!?
“兒臣遵命!”
辰時三刻,皇后的儀仗從宮門出發。與十五年前初到乞兒國時的奢華排場不同,如今的鳳駕樸素了許多:六名宮女、四名內侍、八名侍衛,再加上一輛不算奢華的馬車。這是毛草靈堅持的改革——她說:“皇后出巡若過于鋪張,百姓見了只會覺得皇室奢靡,失了親近之心?!?
馬車緩緩行駛在朱雀大街上。毛草靈掀開車簾一角,看著街道兩旁的景象:商鋪鱗次櫛比,行人衣著整潔,孩童在街邊追逐嬉戲,老人在茶攤前閑話家常。偶有百姓認出皇后的車駕,紛紛駐足行禮,眼中是真誠的敬愛,而非畏懼。
“母后,百姓們都很喜歡您。”李承乾趴在窗邊,小聲說道。
“不是喜歡母后這個人,是喜歡現在能吃飽穿暖的日子?!泵蒽`輕聲教導,“乾兒要記住,為君者,得民心不是靠恩賜,而是靠讓百姓過上好日子。”
馬車在國子監門前停下。監丞早已率領師生在門外恭候。毛草靈牽著兩個孩子下車,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人群前列的幾位異邦裝束者——南詔使臣穿著斑斕的刺繡長袍,吐蕃使者則是一身裘皮鑲邊的裝束,還有個碧眼卷發的西域商人,想必是途經此地的商隊首領。
“臣等恭迎皇后娘娘?!北O丞率眾行禮。
毛草靈抬手示意眾人起身,目光溫和地掃過那些外邦面孔:“諸位遠道而來,不必拘禮。今日講學,諸位可隨意旁聽,若有疑問,課后也可探討?!?
講堂設在國子監最大的明倫堂內。能容納三百人的殿堂座無虛席,不僅有通過選拔的平民學子,還有自愿來聽講的官員子弟,以及今日特來的外邦使臣。毛草靈走上講臺,李承乾和李明月被安排在首排特設的小座上。
“今日我們講第十二講:商貿流通中的關稅與市舶管理。”毛草靈開門見山,沒有冗長的開場白,“在座可有經營過商鋪,或家中有人行商的?”
臺下有十幾人舉手。毛草靈點了其中一位看起來最年輕的學子:“你來說說,若從江南販運絲綢到長安,沿途要經過幾道關卡?需繳納多少稅銀?”
那學子緊張地站起身,結結巴巴地回答:“大、大概要經過五道關卡,稅銀……稅銀是貨值的一成?”
毛草靈搖搖頭,示意他坐下:“實際是七道關卡,稅銀總計貨值的一成半。而且這還只是官稅,若遇上貪吏索賄,實際支出可能達到兩成甚至三成?!?
臺下響起竊竊私語。毛草靈轉身,讓內侍展開一幅巨大的地圖——這是她主持繪制的《乞兒國商路全圖》,上面清晰標注了全國的商路、關卡、稅所。
“三年前,本宮與陛下商議后,推行了‘商路整飭令’?!泵蒽`用細長的竹竿指向地圖,“第一,合并關卡,將七道減為三道;第二,統一稅銀,定為貨值的一成,且所有稅所必須公開張貼稅則;第三,設立‘商賈訴冤司’,若有官吏額外索賄,商賈可直接上告,查實者嚴懲。”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此令推行后,乞兒國去年的商稅收入,反而比前年增加了三成。諸位可知為何?”
一名官員子弟舉手:“因為關卡少了,官吏不敢貪墨了?”
“這是一方面?!泵蒽`點頭,“更重要的是,商路通暢后,愿意行商的人多了,流通的貨物多了,國家的總體稅收自然增加。這就好比一條河,你處處設壩,看似每個壩都能截留些水,但整條河的水流卻小了。不如只留幾處關鍵的水閘,讓河水暢流,收獲的水反而更多?!?
她講得深入淺出,不僅引用數據,還穿插實際案例。講到關稅計算方法時,她甚至現場出了道算術題,讓學子們計算不同貨物的最優納稅方案。講到市舶管理時,她特地轉向那些外邦使臣:“例如西域來的香料,我們實行的是階梯稅率——首批入關的享受優惠,以此鼓勵商隊帶來新貨物;但若同種貨物大量涌入,則會適當提高稅率,以保護本國相關產業?!?
那位西域商人忍不住用生硬的漢語提問:“皇后娘娘,若……若我們認為稅率不公,該如何申訴?”
“每月十五,戶部會在長安西市設‘外商議事堂’,專供外商反映問題?!泵蒽`從容回答,“此外,各主要商埠都設有通譯官,協助外商與官府溝通。本宮可以告訴諸位,去歲通過外商議事堂調整的稅則,就有十七項?!?
吐蕃使者站起身,右手撫胸行禮:“尊敬的皇后,在下有一問:貴國鼓勵商貿,就不怕本國金銀外流嗎?”
這個問題很尖銳。毛草靈卻笑了:“使者問得好。但使者可能不知,我乞兒國實行的是‘以貨易貨’與‘金銀流通’并行的政策。我們鼓勵外商帶來我國需要的貨物——比如吐蕃的駿馬、藥材,南詔的茶葉、礦石,然后用我國的絲綢、瓷器、鐵器交換。實在需要金銀結算的,我們也有限額管理。更重要的是——”
她提高了聲音,讓全場都能聽清:“金銀是死的,商貿是活的。只要商貿活動持續,貨物不斷流通,國家的財富就在增長。一味守著金銀不流通,就如守著谷倉不播種,終究會坐吃山空?!?
講堂內響起掌聲。不僅本國學子,那些外邦使臣也在點頭。
兩個時辰的講學很快過去。結束時,毛草靈宣布了一個消息:“下月初九的講學,本宮將邀請三位實際經營商隊十五年的老商賈,來為大家講述他們的親身經歷。有興趣的學子,可提前準備問題。”
學子們興奮地議論著散去。毛草靈正要離開,卻被那位西域商人攔住了去路。
“尊敬的皇后娘娘?!鄙倘松钌罹瞎?,“在下阿卜杜勒,來自撒馬爾罕。在下走過絲綢之路上的許多國家,從未見過像您這樣親自教導百姓的皇后。請允許在下獻上一點微薄的禮物。”
他示意隨從捧上一個精致的木盒。打開后,里面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一套精密的星盤和幾張繪制精細的星空圖。
“這是我國學者繪制的星圖,以及用于導航的星盤?!卑⒉范爬照嬲\地說,“聽聞皇后娘娘重視學問,在下想,這比任何珠寶都更適合獻給娘娘?!?
毛草靈鄭重接過:“本宮代表乞兒國,感謝你的饋贈。這份禮物,本宮會轉贈給司天臺,讓我國的學者也能研究這些珍貴的星圖。”她想了想,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這是本宮的隨身之物,贈與你作為回禮。憑此玉佩,你的商隊在乞兒國境內可享受優先通關之便。”
阿卜杜勒激動得雙手發顫,連聲道謝。
回宮的馬車上,李明月仰著小臉問:“母后,那個西域商人為什么不送珠寶,要送星星的圖畫呢?”
毛草靈將女兒摟在懷里:“因為對于真正的智者來說,知識比珠寶更珍貴。那些星圖能幫助人們在茫茫大海上找到方向,能幫助農民判斷時節播種收割,它的價值,是十箱珠寶也換不來的?!?
李承乾若有所思:“母后,兒臣明白了。治國就像在海上航行,也需要星圖指引方向。母后教給學子們的那些實務,就是治國的星圖。”
毛草靈欣慰地看著兒子:“乾兒說得對。所以母后每月來講學,就是希望將來無論誰治理這個國家,手中都能有正確的星圖。”
馬車駛入宮門時,已是午后。毛草靈剛下馬車,就見皇帝李璟已等在鳳棲宮外。四十歲的天子,眉宇間英氣不減,只是鬢角已染了幾縷霜白。看見妻兒歸來,他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
“聽說今日講學,連吐蕃、南詔的使臣都聽得入神?”李璟走上前,很自然地牽起毛草靈的手。
“陛下消息真靈通。”毛草靈笑著回應,“阿卜杜勒還獻了一套西域星圖,我已命人送往司天臺了?!?
兩人并肩走進宮中,兩個孩子乖巧地跟在后面。午膳早已備好,都是家常菜式:一道清燉雞湯,一碟清炒時蔬,幾樣精致點心。這是毛草靈定下的規矩:平日膳食從簡,省下的銀兩用于資助貧寒學子。
用膳時,李璟提起一事:“今日早朝,戶部呈報了今年的秋稅收繳情況。全國三十八州,已有三十四州完成九成以上,比去年提前了半月。尤其是你推行‘稅賦公示制’的那幾個州,百姓繳稅最為積極?!?
“那是因為百姓知道,他們繳的稅用在了何處?!泵蒽`為丈夫盛了碗湯,“去年江南水患,朝廷用稅款修筑堤壩;今年北方旱災,朝廷用稅款開挖水渠。百姓親眼看見稅款變成實實在在的好處,自然愿意繳納?!?
李璟感慨道:“十五年前你初提這些想法時,朝中多少老臣反對。如今看來,你是對的。”
“不是我對,是道理對?!泵蒽`輕聲說,“治國就像治家,要開源節流,要量入為出,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些道理,百姓都懂,只是從前沒有人把這些道理變成實實在在的制度。”
用完午膳,兩個孩子被乳母帶去午睡。李璟和毛草靈移步至御花園散步。深秋的園中,菊花盛開,丹桂飄香。
“靈兒?!崩瞽Z忽然喚了她的乳名——這是私下里他才用的稱呼,“下個月,是你來到乞兒國整整十五年的日子?!?
毛草靈停下腳步,望向園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樹——那是她入宮第二年親手種下的,如今已亭亭如蓋,要兩人才能合抱。
“時間過得真快?!彼p聲說,“有時候午夜夢回,還會夢見剛到乞兒國時的情景,夢見那些在后宮中與我為難的妃嬪,夢見朝堂上那些質疑我的老臣?!?
“但現在他們都真心敬服你了。”李璟握緊她的手,“連最頑固的御史大夫王崇禮,前日還在朝上說‘皇后之賢,千古未有’?!?
毛草靈搖搖頭:“我不要千古賢名,只求問心無愧。這十五年,我盡力了——為你,為這個國家,也為那些相信我、跟隨我的人?!?
一陣秋風吹過,梧桐葉沙沙作響,金黃的葉片如雨般飄落。毛草靈伸手接住一片落葉,葉脈清晰如掌紋。
“陛下還記得嗎?我答應留下那日,也是在這樣的秋天?!彼а劭聪蚶瞽Z,“你說‘乞兒國需要你,我需要你,這里的百姓也需要你’。如今十五年過去,我想我可以說了:留下,是我這一生最正確的決定?!?
李璟將她擁入懷中,久久不語。秋風穿過亭臺樓閣,帶來遠處市井的喧囂——那是屬于一個盛世王朝的、充滿生機的聲音。
良久,李璟才低聲說:“下個月,朕想為你舉辦一場慶典。不奢靡,但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乞兒國能有今日,有你一半的功勞?!?
“慶典就免了?!泵蒽`從他懷中抬起頭,眼中閃著光,“不如將那筆錢,用來在全國各州設立‘女子學堂’——讓女孩子也能讀書識字,學習技藝。這才是對我最好的紀念。”
李璟怔了怔,隨即笑出聲來:“你啊,永遠都在想這些事。好,依你。就辦女子學堂,用你的封號命名,叫‘圣賢女塾’?!?
夕陽西下,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鳳棲宮的屋檐上,幾只鳳凰形狀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在吟唱著一個關于成長、選擇與堅守的故事。
而這個故事,還在繼續。
(第19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