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脫棉衫,映日桃花開滿山。
鄢京城里的春日一向最是熱鬧,清晨一早卯時剛過,不到辰正,那街中便已然扎滿了往來賞樂的游人。
晨曦之下,石板路上,茶館里說書先生的醒木已然響過一遭,道兩旁小販們的叫賣聲也是一茬連著一茬。
“誒,聽說了沒,先前在安福護(hù)國寺里養(yǎng)病了八年的宸寧公主(封號),今兒終于要回京啦!”
街邊小攤前,端著碗的食客隨口提起樁京中近來流傳甚廣的新鮮談資,同桌的友人應(yīng)聲猛地一拍大腿:
“哎呦——這么大的事,那不是早幾天便在鄢京里都傳遍了嘛!”
“據(jù)別人講,當(dāng)今圣上對這個自幼體弱多病的女兒那是疼愛異?!@回不但派了二皇子殿下親自前往安福寺接公主回京,還特意在京中給公主親賜了府邸,唯恐這從小長在外面的殿下嫌宮里頭拘束不夠自在!”
“嘿!這未嫁開府是何等的殊榮?”那食客艷羨著連連咂嘴,“怪不得殿下就連封號都是‘宸寧’呢!”
“就是不知道,這位殿下的厭翟(音‘?dāng)场?,皇族女性乘坐的車子),又要幾時才到得了京城嘍——”
食客們?nèi)缡歉锌e談聲順著攤前的彩招悠悠上涌,不知覺間便驚擾了臨街小樓里,一群賞著絲竹的飲酒公子。
“咦?這下面吵吵嚷嚷的,在說什么呢?”
一拈著把野莓的華服公子不悅皺眉,一面扶著窗沿向外支楞著探了腦袋,一旁另一顧自斟著酒的紈绔循聲頭也不抬:
“喔,聽著好像是在談?wù)撌裁础穼幑鹘袢栈鼐!?
“公主回京?哦對……這事,前兩天我好像是聽我爹順嘴叨念過一句?!蹦堑昧舜鸢傅墓优d致缺缺地收了視線,轉(zhuǎn)身時他余光不經(jīng)意瞥見那獨坐窗邊的俊俏少年,立時滿面揶揄地翻手一拍他的肩膀。
“對了,懷瑜兄,你前些年不是還被你家老子關(guān)進(jìn)軍營里‘歷練’來著?”那公子目中光色灼灼,“怎么說,八年前通玄觀救駕那會,你跟著去沒,見沒見著那個傳說中的‘宸寧公主’?”
“——她長什么樣啊?好不好看?”
此言一出,雅間內(nèi)原本各自樂飲著的紈绔膏粱們登時齊齊聚了上來,被眾人圍在當(dāng)中的蕭珩聞聲一默:“……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還能記得。”
他推脫著,目光卻不大自在地向著窗外飄去。
——那長街盡頭有馬蹄踢踏著踩過青石,車輪碾罷了石子轆轆作響,他看著路中央的百姓們紛紛避讓著那穩(wěn)步而來鸞輿鳳駕,清凌凌的眼瞳不自覺微微一晃。
“你們?nèi)粽媸窍肟?,不如等到什么時間宮里設(shè)宴,自己去看?!笔掔衤龡l斯理地低了眉眼,話畢將那杯中一口氣飲了個干凈。
先前那多事的公子聞此卻不肯就這樣輕易放過他去,見他撂了酒盞,連忙嬉笑著慫恿眾人給他續(xù)杯:
“欸~懷瑜兄,你這話說得可就不老實了——來來來,張二哥,快給咱們懷瑜滿上,滿上!”
“對對,蕭懷瑜這話說得不夠老實,倒酒,快給他倒酒!”
眾紈绔們迭聲起哄,嬉鬧中有一人不慎推搡到了蕭珩的手臂,登時便令他手中那才滿盛了酒液的玉盞飛脫了出去——“砰”地砸上剛路過的厭翟車頂。
“護(hù)駕——”
冷不防見著這變故的統(tǒng)領(lǐng)一個激靈,當(dāng)即抬手高舉了掌中長戟。
隨行武衛(wèi)們拔刀提劍之聲不絕于耳,原本正熱鬧著的長街陡然沉寂了個針落可聞。
方才起哄倒酒的紈绔們自知惹了禍?zhǔn)拢麛唷斑荨钡囊宦?,飛速瑟縮著放矮了身子。
“統(tǒng)領(lǐng)大人,剛才那是什么動靜?”見車外久久不曾傳來新的聲響,車中人不禁開口問詢。
領(lǐng)頭的武衛(wèi)統(tǒng)領(lǐng)自下屬手中接過那裂璺了的玉盞,面上不由浮現(xiàn)過一線遲疑:“追月姑娘,那好像只是一只普通的玉質(zhì)酒碗?!?
“——從街邊酒樓上掉下來的。”
“沒別的了?”
“沒了?!?
“唰——”
“誰那么大的膽子,竟敢當(dāng)街驚擾公主的厭翟!”那名為追月的侍女猛地鉆出馬車,一張討喜的小圓臉上寫滿了出離的怒意,“倘若不慎傷到了殿下,你們可還擔(dān)待得起?!”
“萬一殿下今日有個三長兩短,爾等……”
“好了,追月,不過是一只酒盞罷了,莫追究了。”
那火氣上頭的侍女滔滔不絕,怒斥之中,那厭翟車內(nèi)又傳出一人清越如泉的聲線:
“本宮在外多年,難得回京——今日還趕著要進(jìn)宮拜見父皇母后呢?!?
“殿下,您總是這樣一副好脾氣!”追月哼哼著憋鼓了臉。
酒樓里,蕭珩見此心知不能再躲,便只恨恨瞪了屋中那一眾紈绔一眼,遂硬頭皮,伸手拂開窗上半卷著的遮光藤簾。
“抱歉,適才是在下不慎驚擾了鸞輿?!笔掔翊寡郏粡埫鸵谎圻^去,漂亮得稍有些難辨雌雄的臉,就那樣暴露于眾人眼前。
“在下蕭珩,改日必將登門請罪——還望殿下恕罪?!?
“好?!倍俗囍械男」鲬?yīng)聲將那窗簾撩開了一條小縫,縫隙后隱約露出少女明艷靈動的一張面容,“那本宮這兩日,就在府中等著公子登門請罪?!?
“蕭公子,你可不要忘了呀!”
她笑吟吟地彎了眼睛,說話間不忘大著膽子將那簾子拉得又開了些。
蕭珩的瞳仁在瞅清了她模樣的瞬間有著剎那的皺縮——他搭在窗邊的五指不自覺蜷緊了窗沿,霎時心臟震顫著空下一拍。
——他記起來了……這個,這個是!
少年的面色無端蒼白下一分,未曾覺察到他面上異常的姬明昭雙眸含笑,言訖命武衛(wèi)們收了戒備繼續(xù)前行:“王統(tǒng)領(lǐng),我們走吧?!?
“微臣遵命?!蹦墙y(tǒng)領(lǐng)拱手,于是在街上遲滯了多時的車隊終于又一次騰挪開了步子。
重新鉆回車廂內(nèi)的追月甚是惆悵地伸手揉揉自己發(fā)僵的面皮——讓她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去演一個“天真小公主”身邊的“暴脾氣侍女”,還真是有些難為她了。
“殿下,其實屬下有些不大明白?!弊说淖吩侣掏痰亻_了口。
“您在外八年,好容易才回了京城,為什么又偏要串通了張二公子,讓他卡著這個時間碰掉蕭公子的酒杯,故意耽誤咱們的行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