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著,陳林后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進(jìn)了仆從兵的軍營,這些人會怎么對他?
后世網(wǎng)上那些關(guān)于阿三哥的段子猛地鉆進(jìn)腦子,他下意識夾緊了腿,對于一個真男人來說,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撅著屁股死。
他們可是連鋼管都不會放過,更何況自己這樣的大小伙子。
仆從兵軍營在江灘邊,與英軍的軍營隔得老遠(yuǎn)。
這些英軍顯然有先見之明,還將自己的軍營放在上風(fēng)向。
只見這里簡陋的木柵欄歪歪扭扭,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排泄物混合著咖喱的味道。
穿粗布軍裝的仆從兵三三兩兩地蹲在地上,見他們被押過來,都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身后的胡三還在抽噎著道歉:“小少爺,對不住…是小的連累了你。若有來世,小的給您當(dāng)牛做馬…”
陳林側(cè)頭看他,胡三的臉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掛著血痂,眼神里滿是愧疚。
“不用來世當(dāng)牛做馬,”陳林的聲音輕了些,“以后對你家水牛好點就行。知道他們?yōu)樯洞蚰悴唬俊?
他把印度人拜牛當(dāng)神的事一說,胡三瞬間傻了。
這老實巴交的滬上鄉(xiāng)下人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下雞蛋:“拜牛?他們家鄉(xiāng)是沒啥可拜的了?再不濟(jì)拜土地爺啊!誰家養(yǎng)牛是用來拜的?不干活吃啥?”
“不要奇怪,人家養(yǎng)牛是為了收集牛糞,做牛糞子餅吃的,牛尿是他們的補品。”
“啊!”
“老天爺啊,俺錯了啊,俺胡三死得不冤。”
陳林被他逗得差點笑出聲,剛要接話,前面的路突然被擋住了。
租界并不大,二馬路、三馬路、四馬路都沒建起來。
現(xiàn)在就一條大馬路。因此他與氣勢洶洶的詹姆斯正好撞上。
“咦?”
四目相對的瞬間,詹姆斯的藍(lán)眼睛瞪得溜圓,手里的文明棍“啪”地掉在地上。
他身后跟著通譯老黃,兩人正急匆匆往南走,沒想到撞上被綁著的陳林。
陳林眼里卻燃起希望,故意擠出哀求的神色,聲音帶著顫音:“詹姆斯先生!救我!”
押解的仆從兵聽到動靜,抬頭見是詹姆斯,立馬矮了半截。
紅頭巾仆從兵趕緊松開陳林的胳膊,點頭哈腰地解釋:“詹姆斯先生,這小子妨害公務(wù),我們正準(zhǔn)備關(guān)押他…”
在他們眼里,白人高貴,哪會管黃皮賤民的死活?
他們早把人分了等級:英國主子第一,其他白人第二,自己按種姓排在后面,清國人只能墊底——畢竟跟著主子打贏了仗,他們覺得自己功勞最大。
“狗東西!瞎了眼!”詹姆斯的怒吼炸響,上前就是一巴掌。
巴掌帶著風(fēng)聲抽在黑圓臉仆從兵臉上,打得他原地轉(zhuǎn)了半圈,捂著臉,眼睛發(fā)直。
“對…對不起,詹姆斯先生!”挨了打的仆從兵非但不敢怒,還趕緊鞠躬道歉,額頭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
“這是顛地洋行的員工!”詹姆斯指著陳林,唾沫星子噴了仆從兵一臉,“誰給你們的膽子抓他?放了!”
繩子被解開時,陳林揉了揉發(fā)麻的手腕,余光瞥見胡三還被綁著,趕緊對詹姆斯拱手:“先生,這位是我的助理,能不能…一起放了?”
詹姆斯看了眼地上的胡三,大手一揮:“放!都放了!”
仆從兵哪敢再磨蹭,麻溜解開胡三的繩子,頭也不回地逃回軍營,仿佛身后有惡鬼追。
胡三“噗通”跪在地上,就要給陳林磕頭,被陳林一把拎起來:“起來!男子漢膝蓋別這么軟。”他拍了拍胡三的肩膀,“以后跟著我做事,記住一條: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
胡三連連點頭,眼里的感激差點溢出來。
“走,老板都等急了。”詹姆斯拉著陳林往洋行趕,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噔噔”響。
外灘的風(fēng)裹著江水的腥氣,吹得人神清氣爽。
剛開工的大馬路坑坑洼洼,華工們正埋頭鋪碎石,見到詹姆斯都下意識地加快了手里的活計。
遠(yuǎn)處的江面上,幾艘小型汽船的煙囪冒著黑煙,帆布在風(fēng)里鼓得像巨獸的肚子。
顛地洋行里卻一片壓抑。
木頭搭建的臨時辦公樓里,鋸末和松油的味道彌漫。
顛地先生背著手,站在一堆圖紙前,紅臉膛因為怒氣漲得發(fā)紫。
他手指戳著圖紙上的大樓輪廓,對著面前的禿頂男人咆哮:“三個月!我只給你三個月!怡和洋行都要搬新樓了,你想讓我在這破棚子里看他們笑話?”
禿頂男人是負(fù)責(zé)工程的泰勒,后背的襯衫早被冷汗?jié)裢福~頭上的汗珠順著禿頂往下滾。
他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句完整話。
說實話,必然會讓老板不高興,說大話,時間到了,他更加無法交差,一個是短痛,一個是長痛,橫豎是沒什么好果子吃。
最后,禿頂還是覺得長痛不如短痛。
他小聲解釋道:“先生…我已經(jīng)讓他們二十四小時開工了…可華人工頭太固執(zhí),非要按老法子來…他們連四層樓都沒見過…”
“別跟我說困難!”顛地猛地轉(zhuǎn)身,拳頭砸在桌子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來,“老子給你高工資,就是讓你解決問題的!”
“唯一的辦法…是換工人。”泰勒的聲音小得像蚊子,“華工不按圖紙來,總改工序…”
“換?去哪換?讓老子去搬磚嗎?”顛地的咆哮聲撞在木板墻上,反彈回來,震得窗戶紙嗡嗡響。周圍的員工都縮著脖子,盡量往桌子底下躲,生怕被遷怒。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卻帶著青春期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顛地先生,我能負(fù)責(zé)這個項目,保證兩個月完工。”
詹姆斯的臉“唰”地白了,手忙腳亂想去拉陳林,可已經(jīng)晚了。
顛地像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嗖”地射過來,上下打量著陳林,眼神里滿是審視:“你是誰?”
詹姆斯趕緊上前一步,聲音都有些發(fā)顫:“老板,這是陳林,我跟您提過的那個通譯。”
“陳林,我的教名為杰克。”陳林往前站了半步,脊背挺得筆直,說話不卑不亢。
他的眼神清澈卻沉穩(wěn),沒有尋常華人見到洋人時的諂媚或畏懼,倒像個見過世面的西方少年。
顛地見多了華人——狂妄的、卑躬的、麻木的、愚蠢的,眼前這個少年卻透著股不一樣的勁兒。
他稚嫩的臉上沒有絲毫怯意,反而閃著自信的光。
泰勒在一旁差點喜極而泣,心里把陳林當(dāng)成了救星——只要有人接這爛攤子,他愿意將自己的閨女嫁給對方。
顛地的眉頭擰成疙瘩,語氣冷得像冰:“杰克陳,你第一天上班就遲到了。”
“先生,您聽我…”
“我從不聽解釋。”顛地打斷他,手指敲著桌子,“遲到就得受罰。”
陳林迎著他的目光,沒半分閃躲:“先生要的是解決問題,想必不會在意遲到這點小事。”
顛地盯著他看了足足半分鐘,突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帶著點欣賞,又有點狡黠:“每月五個銀元。泰勒,把項目交給他。杰克,你接下來負(fù)責(zé)管理那些華工,不過別的部門有需要的話,你還是要去做通譯。”
沒加錢,還把這么重的擔(dān)子壓過來,這老板確實夠苛刻。
可陳林臉上沒絲毫不滿,微微頷首:“沒問題,先生。”
詹姆斯在一旁松了口氣,偷偷拍了拍陳林的胳膊,眼神里滿是“你膽子真大”的驚嘆。
泰勒更是如蒙大赦,趕緊上前握住陳林的手,力道大得差點捏碎他的骨頭:“杰克,資料我這就給你整理,工人名單、圖紙、材料清單…全給你!”
陳林看著眼前這亂糟糟的辦公室,又望向窗外正在建設(shè)的工地,眼里閃過一絲銳光。
穿越后的第一份差事,就從這燙手山芋開始吧。兩個月?足夠了。
年輕人就是要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