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推開門,倉庫的霉味混著汗味撲面而來。
他腳步頓住,瞳孔微縮——這陣仗,倒像丐幫長老聚義。
倉庫中央空出塊地,四周繞了三圈人。
大多穿洗得發(fā)白的短褂,袖口卷到肘彎,露出結(jié)實(shí)的小臂。
可他們臉上沒尋常漢子的木訥,眉梢眼角都帶著股久經(jīng)世事的沉斂。
最先撞進(jìn)眼里的是潘起亮。
陳林心里咯噔一下:小鏡子啥時候放出來的?他沒敢多盯,目光掃過人群前方。
劉麗川還穿那件褪色青短褂,褲腳扎著布帶,和平時沒兩樣。
但今天他肩背挺得更直,眼底藏著股壓不住的銳氣,和往日的溫和截然不同。
“小陳兄弟,身子感覺怎么樣?”劉麗川的聲音穿過人群。
他見陳林跟在周立春身后,立刻邁開步子迎上來,眉頭微蹙,語氣里滿是關(guān)切。
陳林停下腳,雙手抱拳拱了拱:“多謝會首搭救。”
話音落,他眼角余光飛快掃過人群后方。
劉麗華縮在幾個漢子身后,見他看過來,立刻垂了眼,可那躲閃的目光里,藏不住的關(guān)切還是落進(jìn)了陳林眼里。
“小陳兄弟,來,蹲我邊上來。”劉麗川伸手拉住陳林的手腕,拽著他往人群里走。
周圍的人瞬間靜下來,幾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陳林身上——有好奇,有審視,還有幾分探究。
陳林是理工男出身,哪見過這陣仗,耳尖悄悄發(fā)燙,手都有些無處放。
“你那天接了我給的小刀,”劉麗川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其實(shí)已經(jīng)算我小刀會的紅把頭。我們小刀會,從來不對自家兄弟見死不救!”
這話像是說給陳林聽,又像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
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震得倉庫頂上的灰塵都輕輕晃了晃。
陳林心里早有盤算。
洋人和商人只看重利益。
他能給的,別人也能給,頂多算錦上添花。
那些人永遠(yuǎn)不會把他當(dāng)自己人。
可小刀會不一樣。
這些人出身底層,缺的正是他這樣有知識、有能力的人。
他來這里,是雪中送炭。
而且,他有把握將小刀會的力量擰成一股繩,為自己所用。
小刀會沒錢,沒產(chǎn)業(yè),但是有人——有一群肯干事、不怕死的人。
而陳林現(xiàn)在最缺的,就是能幫他做事的人。
想通這些,陳林深吸一口氣,雙手再次抱拳,對著周圍的人轉(zhuǎn)了一圈,聲音清亮:“小刀會忠義無雙,陳林仰慕已久。今日能入會,實(shí)乃陳林之幸!”
人群里靜了幾秒。
有人冷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皮都沒抬;有人斜著眼睛看他,嘴角撇出幾分不屑;還有人扯了扯嘴角,露出個笑——可那笑怎么看都瘆人,尤其是蹲在劉麗川旁邊的那個尖下巴男人。
那人顴骨高,下巴尖,一雙小眼瞇成了縫,笑的時候眼縫里漏出的光,冷颼颼的,一點(diǎn)都不正。
“小子,想入我們小刀會,”突然有人開口。
說話的是個高個子青年,看著年紀(jì)不大,個子卻比周圍人高出大半個頭,他往前湊了湊,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挑釁,“怎么也得露兩手本事吧?”
劉麗川就站在旁邊,沒說話,也沒制止。
他只是看著陳林,眼神里帶著幾分探究。
其他人也都往前挪了挪,目光像聚光燈似的打在陳林身上,個個都等著看他出丑。
陳林沒慌。
他緩緩開口,語氣淡定得很:“陳林力氣不如諸位,打架也不行。但前些天,我能從四個壯漢手里救走麗華。你們知道我靠的是什么嗎?”
說著,他抬腳往劉麗華那邊走。
劉麗華抬頭,睜大眼睛看向他。
陳林臉上帶著自信的笑,眼神亮得晃人。
她心里猛地一跳,耳根子瞬間紅透,趕緊又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陳林走到她跟前,停下腳步,聲音放輕了些:“麗華,把我給你的東西借我用一下。”
劉麗華抬頭看了他一眼,立刻反應(yīng)過來。
她從腰間摸出個巴掌大的小竹筒,飛快地塞到陳林手里,嘴角悄悄勾起個笑。
自從那天陳林把這特制的辣椒水噴霧給她,她每天都帶在身上,連睡覺都揣著,可惜到現(xiàn)在一次都沒機(jī)會用。
陳林捏著竹筒,轉(zhuǎn)身走向那個高個子青年。
他站定,抬起下巴,沖對方勾了勾手指,語氣里帶著點(diǎn)挑釁:“兄弟,你找五個人一起上,盡管向我進(jìn)攻。”
說完,他特意往倉庫角落挪了挪——那里是空的,沒什么東西,免得誤傷旁人。
高個子青年嗤笑一聲。
他看著陳林瘦弱的樣子,肩窄腰細(xì),跟自己比起來像根細(xì)竹竿,根本沒放在眼里。
他的嘴角勾起個嘲諷的弧度,沒喊人,自己攥著拳頭就沖了上來。
速度真快。
陳林只覺得眼前一花,對方的影子就到了跟前。
他來不及多想,手一抬,拇指猛地按下竹筒的開關(guān)。
“嗤——”一股細(xì)密的水霧瞬間噴了出去。
高個子青年的拳頭離陳林的臉只有幾寸遠(yuǎn),可水霧一沾到他的眼睛和鼻子,他立刻頓住。
下一秒,他像被燙到似的,雙手猛地捂住臉,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含糊的痛呼。
緊接著,這個一米八多的壯漢,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像只被踩扁的蝦米,在地上不停翻滾。
“這……這是什么東西?”有人驚得站了起來,聲音都在發(fā)顫。
“快!快救人!”旁邊幾個漢子立刻沖過去,想把人扶起來。
也有人抱著胳膊站在原地,嘴角撇了撇,輕哼一聲,語氣里滿是不屑:“還以為有什么真本事,原來是旁門左道。”
陳林沒理會那些風(fēng)涼話。
他看著沖過去扶人的漢子,語氣平靜:“帶他去洗把臉就好,沒什么大礙。”
話雖這么說,可地上的高個子青年還在不停掙扎,額頭上的青筋都爆起來了,看著痛苦得像是要斷氣。
劉麗華站在一旁,忍不住捂住了嘴。
她見過這辣椒水的厲害——普通辣椒水頂多辣眼睛,可陳林加了料。
那里面摻了強(qiáng)揮發(fā)性的溶液,一碰到空氣就會擴(kuò)散,辣椒素能瞬間鉆進(jìn)人的呼吸道,燒得人喉嚨發(fā)緊,連呼吸都困難。
人一窒息,本能的反應(yīng)就會變得特別強(qiáng)烈,根本不受意志力控制。
直到那高個子青年被人架著拖出去,倉庫里才稍微安靜了些。
陳林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在場的人,聲音比剛才更亮了幾分:“這就是我的本事。你們應(yīng)該聽說過,我做了一種東西,在洋行賣了五萬銀元。”
說到“五萬銀元”,他臉上的自信更濃了,眼神里閃著光:“但我告訴大家,那東西不過是我順手做的,根本算不上什么。我還有更厲害的東西——這種力量,我把它叫做知識。”
他往前邁了一步,語氣里帶著股熱血:“知識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yùn),也能改變這個國家,改變這個世界!”
這話太宏大了。
倉庫里的人大多是賣力氣出身,沒讀過幾天書,根本聽不懂“改變世界”是什么意思。
可他們看著陳林的眼神,聽著他激昂的語氣,心里卻莫名地?zé)崃似饋恚袷怯袌F(tuán)火在燒。
“陳兄弟說得好!”劉麗川突然鼓起掌來。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洪亮:“我們這些賣力氣的人,為什么做最多的事,拿最少的錢,還總被人欺負(fù)?”
他頓了頓,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才繼續(xù)說道:“因?yàn)樵蹅兡X子里沒知識啊!小陳兄弟說的這種知識,不是考科舉的四書五經(jīng),是能實(shí)實(shí)在在改造世界的知識!”
劉麗川之前聽過陳林和王利賓的談話,知道陳林對“知識”的看法。
所以這番話說得格外有底氣,也格外有說服力。
最后,他走到倉庫中央,雙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一臉鄭重地對著所有人宣布:“歡迎陳林兄弟正式加入小刀會!”
……
陳林的入會儀式,雖然出了點(diǎn)小波折,但總體還算順利。
等眾人漸漸散去,倉庫里只剩下十幾個穿得更整齊些的漢子——這些都是小刀會紫把頭以上的高層。
陳林心里清楚,該談?wù)聝毫恕?
“陳林,來,我給你介紹一下。”劉麗川走過來,拉著陳林的胳膊,臉上帶著笑,語氣比剛才輕松了些。
陳林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掃過在場的人。
他只認(rèn)識潘起亮和周立春,還有那個尖下巴、戴著瓜皮帽的漢子——那人看著就市儈,陳林對他印象挺深,就是不知道名字。
劉麗川拉著他,挨個介紹,第一個就是那個尖下巴:“這是翟老摳,管咱們小刀會的產(chǎn)業(yè)和賬目;這是徐耀,以前是南翔羅漢黨首領(lǐng),手下有不少兄弟;這是……”陳林一邊聽,一邊在心里記著。
除了翟老摳是管賬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各行各業(yè)或者某個區(qū)域的頭目——周立春帶了青浦船幫的人加入,潘起亮帶了廟幫,徐耀帶了羅漢黨。這些人在小刀會里都有自己的嫡系,手里都有實(shí)權(quán)。
這么一看,小刀會更像個松散的聯(lián)盟。
這些人不是因?yàn)楣餐哪繕?biāo)聚集在一起,更像是因?yàn)閯Ⅺ惔ǖ膫€人魅力,抱團(tuán)取暖罷了。
這樣的組織,要是一直這么松散下去,根本成不了什么氣候。
事實(shí)也是這樣,歷史上,小刀會起義之后,就像是曇花一現(xiàn),很快便被上海灘的買辦以及洋人聯(lián)合絞殺。
陳林心里暗暗盤算著。
等劉麗川把人都介紹完,倉庫里的氣氛突然沉了下來。
劉麗川臉上的笑容也收了,他看著陳林,語氣嚴(yán)肅:“說說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情?”陳林指了指自己,愣了一下。
“對,”劉麗川點(diǎn)了點(diǎn)頭,眉頭皺了起來,語氣里帶著幾分擔(dān)憂,“這次你被抓的事情,總得解決。不然以后怎么辦?難道一直躲在租界里不出來?”
陳林臉上的表情也沉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坦誠地看著在場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說道:“人,確實(shí)是我殺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雖說君子報(bào)仇,十年不晚,但是十年太長了,我沒時間等。”
這話一出口,倉庫里瞬間安靜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
所有人都愣住了。
之前他們雖然聽說陳林殺了劉威,可心里都不信——陳林看著文質(zhì)彬彬一副瘦弱的樣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殺人的人。
最夸張的是潘起亮。
他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個拳頭,眼睛瞪得溜圓,看向陳林的眼神里,瞬間多了幾分敬佩,還有幾分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