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讀學士的話音剛落,沈硯手中的茶盞發出清脆一響,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侍讀此言,恕沈某不敢茍同。”沈硯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史筆如鐵,貴在真實。盛世當書,弊政亦不可諱。若只歌功頌德,掩耳盜鈴,那我等著史何用?與街頭賣唱的阿諛之徒有何區別?”
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尤其在那些中立派臉上停留片刻:
“《浮世錄》,皇上都贊其有‘醒世’之效,為何?正是因其不避丑,不諱言,敢將瘡疤揭開示人!我輩翰林,承天子清要,掌國之典冊,若連直面現實的勇氣都沒有,談何以史為鑒?談何輔佐君王?”
一番話,擲地有聲,說得那位王侍讀面紅耳赤,吶吶不敢言。
不少中立派的翰林微微頷首,看向沈硯的目光中多了幾分認同。
趙文淵臉色陰沉,試圖挽回:“沈大人,《浮世錄》自是佳作,然史書編纂,關乎國體,總需謹慎,有些事……”
“謹慎不等于粉飾太平!”沈硯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語氣帶著銳利的鋒芒。
“趙大人是覺得,將那些貪墨舞弊、民生多艱的事實寫出來,會有損國體?還是覺得,將這些記錄下來,會觸犯到……什么人的利益?”
他最后一句,意味深長,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掠過趙文淵。
趙文淵心頭一凜,竟一時語塞。
沈硯趁勢提出由他主導,組建一個“史實核勘小組”,對近年各類奏報、地方志進行梳理,務求“事無巨細,皆錄其實”。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部分翰林的支持,趙文淵一黨雖極力反對,卻勢單力薄,難以阻擋。
這意味著,沈硯將更進一步掌控翰林院的“筆桿子”,不僅能夠繼續深挖何慎一黨的黑料,還能在輿論上占據絕對優勢。
何慎一黨過去那種通過控制言論文書來顛倒黑白、打擊異己的手段,正在迅速失效。
正因為沈硯對何慎的多方位“絞殺”,才導致了,五個皇子能在桃源村安然的吃上幾個月的“苦”,而不被“淤泥”和“墨”繼續侵蝕。
也因為沈硯這種看似松弛有度、實則精準致命的步步緊逼,讓何慎在疲于應付中,不斷地做出"棄車保帥"的選擇——自斷那些看似不那么重要的觸角,舍棄一些外圍的黨羽和據點,以求保全最核心的力量。
然而,何慎不知道的是,他所有的掙扎與取舍,幾乎都在沈硯的預判之內。
沈硯就像一位技藝高超的風箏手,而何慎,就是那只被他牢牢牽在手中的風箏。
沈硯深諳"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的道理,但他更明白,對付何慎這樣根基深厚的老狐貍,直接逼其瘋狂、狗急跳墻,反而可能引發不可控的亂局。
他的策略是 "溜"!
時而收緊線繩,讓風箏感受到束縛和威脅,一如他在朝堂上當眾發難,點名陸儼。
時而又稍稍放松,讓其以為尚有余地,可以繼續茍延殘喘。
這種一張一弛的節奏,讓何慎始終處于一種高度緊張卻又懷有一絲僥幸的心理狀態。
他不斷地分析沈硯的意圖,猜測皇帝的底線,計算著舍棄哪些棋子能換取暫時的安全。
他以為自己是在壯士斷腕,卻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被引導著,親手將那些看似"次要"、實則關聯著更多核心秘密的黨羽暴露出來,迫使他們因為被放棄而心生怨懟,從而露出了更大的馬腳。
直到最近兩個月,形勢急轉直下。
沈硯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這只"風箏"已經被溜得足夠疲憊,是時候開始收線了。
他不再滿足于剪除那些外圍枝葉,而是動用謝鋒這把利刃配合玄策衛的真正力量,開始精準打擊何慎在各地經營的核心勢力。
那些掌握著何慎最致命證據的"甲乙丙丁"們,知道他所有秘密賬目去向的老賬房,替他處理過最骯臟交易的中間人,某些關鍵職位上與他綁定最深的封疆大吏一一浮出水面。
這些人的落網,與之前陸儼之流被“閉門反思”完全不同。
他們早已經被沈硯精準鎖定,往往是在何慎剛剛決定要"舍棄"他們,或者正準備轉移他們的時候,就恰到好處地被玄策衛控制。
時機把握之精準,仿佛沈硯就站在他身邊,親眼看著他做出的每一個決策。
直到這時,何慎才駭然發現,自己所謂的"斷尾求生",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是沈硯為他設計好的路線!
他以為自己是在主動選擇舍棄什么,實則是在沈硯的逼迫和引導下,被動地、一步步地將自己的核心勢力暴露在對方的刀口之下。
這種一切行動仿佛都在對方預料之中、甚至是被對方引導著走向絕境的感覺,比任何直接的攻擊都更讓人膽寒。
這讓他開始瘋狂地為自己謀劃后路。
而沈硯,依舊站在暗處,冷靜地觀察著他手里的風箏,他知道,當風箏發現自己所有的逃生路線都被預判和封鎖時,就是它最終墜落之時。
他需要的,只是等待何慎在絕望中,做出那個他早已預料到的、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錯誤抉擇——比如,倉皇出逃,從而坐實所有的罪名。
何慎最大的依仗,本是那些與他利益捆綁極深的世家大族。
以往,只要他振臂一呼,這些世家便會利用自身的影響力為他造勢、施壓。
但這一次,沈硯和玄策衛采取了更精準狠辣的策略。
他們早已悄悄收集了這些世家家主或其重要繼承人的各種“不利”把柄,那些貪腐的證據和見不得光的陰私,直接擺在了對方面前,赤裸裸地威脅他們:
若敢再站在何慎身后與皇權對立,便讓這些丑聞立刻公之于眾,讓他們身敗名裂!
在家族存續和個人前程的權衡下,這些被敲打過的家主和繼承者們,自然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
他們紛紛找各種借口,或是“回鄉祭祖”,或是“外出巡查”,或是“突發惡疾需要靜養”,想盡辦法離開了京城這是非之地。
這些世家的背刺,等同于斬斷了何慎最后的救命稻草。
因此,在暴雨初歇、京城秩序逐漸恢復的第一日,在抄家的圣旨尚未正式下達之時,嗅覺靈敏的何慎,已經通過一條秘密渠道,攜帶部分核心家眷和細軟,從府中密道倉皇私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