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騷動過后,會議室里陷入了平靜。
空氣中彌漫著茶葉、煙絲以及各地口音混雜的獨特氣息,一種山雨欲來前的沉悶與躁動在無聲流淌。
過了好一陣,才有人接話。
然而,卻是開口發難的。
是珠影廠廠長,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三坪廠長,王盛同志的這個想法,很有魄力,也確實是條路子。但是,話說回來,咱們是不是得考慮一下‘名分’和‘影響’的問題?”
他頓了頓,環視一圈,見眾人目光聚焦過來,才繼續說道:“現在全國各地,由政府牽頭、廣播電影電視部支持或備案的電視節、電視周可不少。
魔都電視節、蜀省電視節、京城電視周、粵東電視周,這都是有頭有臉、辦了有些年頭的官方或半官方活動。
還有像西影廠屬地那邊搞的長安電視節,也是得到地方支持的。
咱們這么幾十家電影廠,私下搞這么一個大聯盟,自己發行電視劇,繞過這些現有的平臺,會不會被上面認為是在另起爐灶,搞小圈子?
萬一被部里或者地方有關單位視為對現有秩序的沖擊,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剿殺’,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珠影廠廠長的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水面,激起了層層漣漪。
立刻有幾位廠長附和。
“黃廠長說得在理啊。”峨影廠的一位副廠長接口道:“咱們拍電視劇,最終還是要賣給電視臺。
電視臺的采購部門和這些電視節、推介會很難說沒有利益交換。咱們自己搞一套體系,會不會把屬地的一些有關單位得罪了?”
西影廠的張廠長,此刻也面色凝重:“不瞞各位,我們西影廠參與長安電視節,也是希望能有個平臺展示作品。如果咱們聯盟自己搞發行,勢必會分流電視節的資源和關注度。到時候,省里、市里會不會有意見?畢竟電視節也是地方的一張文化名片,牽扯到政績和面子。”
冀省廠的廠長嘆了口氣,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咱們這些小廠,人微言輕,最怕的就是得罪上級單位。部里要是發個文,說咱們這種聯合不符合規定,或者哪個領導表個態,咱們可能就寸步難行了。別到時候錢沒賺到,反而把現有的那點生存空間給弄沒了?!?
憂慮如同陰云,開始在會議室里彌漫。
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對政策風險的畏懼。
在1996年,體制的余威尚在,市場的手腳還未完全放開。
“犯錯誤”的代價可能是任何一家電影廠都難以承受的。
就在議論聲漸起,氣氛趨于沉悶之際,一個帶著濃重金陵口音、嗓門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壓過了現場的嘈雜:
“怕!怕!怕!就知道怕!”
眾人循聲望去,發言的是金陵電影制片廠的廠長。
他是個黑臉膛的漢子,身材不高但很結實,此刻正瞪著眼睛,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黃廠長,張廠長,各位,”金陵電影廠廠長“啪”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蓋跳了一下:“你們說的那些電視節、電視周,好不好?好!場面大,領導重視!可然后呢?咱們這些電影廠,從這些光鮮亮麗的節啊周啊里面,真正落到口袋里的實惠,有多少?”
他猛地站起身,手指幾乎要點到珠影廠廠長的鼻子上道:“你珠影廠去年參加粵東電視周,賣出去幾個片子?分到多少錢?夠不夠給廠里職工發一個月獎金????!”
黃廠長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
金陵電影廠廠長又轉向其他人:“還有你們!整天想著不能得罪這個,不能沖撞那個!可你們不想想,那些省級電影公司,拿著咱們的電影拷貝,賺得盆滿缽滿,分給咱們幾個子兒?一部電影,他們拿走大頭,咱們辛辛苦苦拍出來,連成本都收不回來的還少嗎?!”
他的話像一把刀子,剜開了許多廠長心中不愿觸碰的傷疤。
電影發行體制的僵化和不公,是壓在幾乎所有電影廠身上最沉重的巨石。
“電影這條路,眼看是越走越窄了!”
金陵電影廠廠長聲音激昂,帶著悲憤:“現在,韓廠長和王盛同志給咱們指了條新路,電視??!還能靠著咱們自己的人脈關系去賣!賺了錢,大部分能自己留著!這樣的機會,就因為怕得罪人,怕擔風險,就要眼睜睜放過嗎?”
他環視全場,目光灼灼:“我說白了,咱們當廠長是為了什么?是為了給領導辦節辦會裝點門面,還是為了給廠里幾百上千號職工和他們的家庭找口飯吃?!
現在廠子都快活不下去了,還顧得上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再這么前怕狼后怕虎,等著咱們的就是關門大吉!到時候,誰還記得你參加過什么電視節?史書上只會寫某某電影廠于某年某月倒閉!”
金陵電影廠長的這番話,如同驚雷,震得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許多原本心存疑慮的廠長低下了頭,面露慚色,亦或是被說中了心事,眼神閃爍。
“久安廠長,話糙理不糙?!?
長影廠的一位老資格副廠長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咱們確實是被逼到墻角了。電影不景氣,再不找新出路,真是死路一條?!?
“可是,風險……”
仍有人小聲嘀咕。
“風險?”金陵電影廠廠長冷笑一聲:“干什么沒風險?躺在家里等死最沒風險!咱們三十多家廠子聯合起來,難道還頂不住一點風浪?”
會議室里再次陷入爭論,支持與反對的聲音交織,但顯然,金陵電影廠廠長這番充滿現實關懷和悲壯色彩的發言,已經將天平向“冒險一搏”的方向推動了不少。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一直沉默旁觀的韓三坪輕輕咳嗽了一聲。
聲音不大,卻瞬間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韓三坪緩緩站起身,雙手虛按,示意大家安靜。
他的臉色平靜,眼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
“各位老兄,老弟,”韓三坪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調和鼎鼐的從容:“黃廠長有黃廠長的顧慮,久安廠長有久安廠長的道理。咱們今天坐在這里,不是為了吵架,是為了找出路,是為了讓咱們手下的職工能吃上飯,讓咱們的電影廠能活下去!”
他目光掃過每一位廠長:“風險,我韓三坪不知道嗎?我知道!比在座的各位可能都想得多!
但正如久安廠長所說,我們不能因為怕,就什么都不做。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務實:“但是,黃廠長提醒得也對,咱們不能蠻干,得講究策略。所以,我提個建議——”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咱們先不搞那么大動靜?!表n三坪看向王盛:“就用王盛剛剛拍完的這部《家和萬事興》來試試水。這部劇,三集,賀歲劇,陣容不錯,成本可控。咱們就通過咱們這個聯盟的渠道,試著去推銷,看看各地的電視臺反應如何,也看看……上面的反應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上面”兩個字。
“如果,這部劇推出去,風平浪靜,電視臺歡迎,上面也沒人出來說話,那說明什么?說明這條路走得通!說明市場需要,上面也默許!那咱們就放開手腳,大干快上!”
“如果,”韓三坪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如果真的有人出來阻撓,說咱們這不合規矩,那不正規……那也不怕!”
他提高了音量,一股豪邁之氣油然而生:“咱們三十一家電影廠,湊在一起,有多少職工?連家屬算上,湊不出一萬個家庭嗎?上面要是不給咱們活路,非要讓咱們電影廠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韓三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悲壯:“那就讓我韓三坪去爭!去吵!去拍桌子!就算最后電影廠還是要關門,咱們也得在關門之前,在史書上留下咱們反抗過的痕跡!
讓后人知道,咱們這些老電影人為了中國電影的火種不滅,掙扎過,努力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窩窩囊囊地等死!”
這番話,擲地有聲,如同戰鼓擂響在每個人心頭。
剛才所有的爭論、疑慮、恐懼,在這一刻,似乎都被一種更強大的情感所取代——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迸發出的血性和不甘,一種要為生存而戰的決絕。
會議室里靜得可怕,只能聽到粗重的呼吸聲。
良久,珠影廠的黃廠長輕輕嘆了口氣,第一個舉起手,贊同道:“我同意韓廠長的方案。先試水《家和萬事興》?!?
“同意!”
“就這么干!”
“媽的,拼了!”
“……”
附議之聲此起彼伏,最終匯聚成一致的決議。
韓三坪看著眼前這群同舟共濟的“諸侯”,重重地點了點頭:“好!那咱們就說定了!以《家和萬事興》為號,打響咱們聯盟的第一槍!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