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京城,寒風初起,卷動著北影廠院內最后的幾片枯葉,帶來一股肅殺之氣。
就在《家和萬事興》的錄像帶由各路副廠長們帶回全國各地,聯盟的發行機器剛剛開始悄然運轉之際。
一場意料之中卻又來得迅疾的風暴,終于降臨。
這天上午,韓三坪剛主持完廠務會,秘書便神色緊張地敲門進來,附耳低語了幾句。
韓三坪臉上的輕松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凝重與決然的復雜表情。
他揮揮手讓秘書出去,獨自在辦公室里靜坐了片刻。
電話是部里辦公廳直接打來的,通知他下午兩點半,到廣播電影電視部會議室開會,議題就五個字——“電影廠聯盟”。
通知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韓三坪深吸一口氣,喃喃自語。
他對此早有預料,三十多家電影廠如此大的動作,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可能不驚動上面。
只是沒想到,部里的反應會如此迅速和直接。
……
下午兩點二十分,韓三坪提前抵達位于復興門外大街的廣播電影電視部大樓。
這棟莊嚴肅穆的建筑,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
在工作人員引導下,他走進了一間中型會議室。
會議室里已經坐了不少人,煙氣繚繞,氣氛沉悶。
韓三坪目光一掃,心下便是一沉。
出席的人員規格,比他預想的還要高。
主持會議的,是一位分管電影、電視事業發展的副部長,面色嚴肅,不怒自威。
旁邊坐著部總編室主任、電影事業管理局局長、電視司司長這幾位核心司局級領導。
此外,還有幾位相關部門的副職和處長,以及讓韓三坪眼神微凝的京城電視臺的一位副臺長,和京城電視藝術中心的尤主任,后者臉色不太好看。
京城臺、京城電視藝術中心,壓根不知道電影廠大聯盟的事,因為摻和了《家和萬事興》這個項目,他們也被叫來受訓了,或者說,被叫來同韓三坪對峙。
韓三坪心中了然,這陣容,幾乎涵蓋了與電影、電視劇生產、審查、播出相關的所有關鍵部門。顯然,這次會議絕非簡單的“了解情況”。
“三坪同志來了,坐吧。”副部長抬了抬眼皮,示意韓三坪在靠近末尾的一個空位坐下。
會議開始,副部長沒有繞圈子,開門見山道:“今天請三坪同志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近期由北影廠牽頭,聯合了全國三十家電影制片廠,搞了一個所謂的‘聯盟’,進軍電視劇發行領域。
這件事,在系統內引起了不少反響和議論。三坪同志,你作為主要發起人,談談具體情況吧。”
韓三坪早有準備,他將聯盟成立的背景、初衷、以及目前以《家和萬事興》試水的運作模式,不卑不亢地陳述了一遍。
重點強調了各電影廠面臨的生存困境、設備人員閑置的現狀,以及聯盟旨在“盤活存量資源”、“以劇養影”、“為電影工業保留火種”的良苦用心。
他話音剛落,電影局局長便皺著眉頭開口了,語氣帶著質疑:“三坪廠長,你們的初衷或許可以理解。但是,三十多家電影廠聯合起來,統一制作、統一發行電視劇……
這個規模……是不是太大了點?
這會不會形成事實上的壟斷?對現有的電視劇市場格局,尤其是對那些專業的電視劇制作單位,會不會造成不公平競爭?”
電影廠擁有國家投入的設備和廠區資源,一旦聯合起來,其制作和潛在發行能力,確實對市場上可能存在的‘民營’或其它體制內電視劇制作單位構成巨大壓力。
電視司司長緊隨其后,提出了另一個關鍵問題:“還有發行渠道的問題。各電影廠利用與地方電視臺的歷史關系進行發行,這本身沒問題。
但如此大規模、有組織的協同行動,繞過了現有的電視節、電視周等官方或半官方交易平臺,是否合適?
這會不會沖擊到現有的、部里認可和支持的電視劇交易體系?”
這觸及了是否挑戰現有行業管理秩序和既定利益格局的紅線。
京城電視臺那位副臺長也適時插話,語氣微妙:“韓廠長,聽說你們這部《家和萬事興》,定位是‘全國首部賀歲電視電影’,還要建議臺里在跨年之夜作為‘特別節目’播出?這個定位很新穎啊。
不過電視臺的節目編排和采購,有自身的規律和考量。
聯盟這種方式,會不會給臺里的采購工作帶來……不必要的壓力?”
矛頭直指可能干預電視臺正常經營自主權。
討論的氣氛逐漸升溫,質疑和擔憂的聲音占了上風。
就在這時,來自京城電視藝術中心的尤主任,語氣有些尖銳地將矛頭指向了具體的人:“韓廠長,我聽說北影廠最近這些大刀闊斧的改革,還有這個聯盟的構想,似乎都跟一位叫王盛的年輕人密切相關?
據我們了解,這位王盛同志并非北影廠在編職工,而是民營公司‘盛影傳媒’的負責人。
一個體制外的年輕人,對北影廠乃至整個電影系統的決策產生如此大的影響,這是否合適?他的公司在此次聯盟運作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存在利用國有資源為私人公司牟利的嫌疑?”
這一連串發問,極其尖銳,直接將火燒到了王盛身上。
潛臺詞是指責韓三坪決策受到體制外人員不當影響,甚至可能涉及利益輸送。
會議室里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韓三坪臉上。
韓三坪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可以接受對聯盟本身的質疑,但絕不能容忍將臟水潑到王盛身上。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位藝術中心代表,聲音洪亮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
“這位同志!請你注意言辭!成立聯盟,進軍電視劇領域,是我韓三坪作為北影廠廠長,基于全廠乃至全國多數電影廠的實際困難,經過廠領導班子慎重研究后做出的決策!所有責任,由我一力承擔!與王盛個人沒有任何關系!”
他頓了一頓,語氣稍緩,但依舊強硬:“王盛同志確實年輕有為,剛剛獲得了青年科創獎,這是組織對他的認可。
他創辦的盛影傳媒在市場開拓方面取得了成績,也為北影廠解了燃眉之急。
我們與他合作,是看中他的能力和市場嗅覺,是正常的業務往來,符合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的精神!
至于你說利用國有資源為私人公司牟利,更是無稽之談!
盛影傳媒與北影廠的合作都有正規合同,賬目清晰,經得起組織任何審查!
請不要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進行不負責任的猜測和攻擊!”
韓三坪的強硬反駁,讓會議室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去年發布的《影視制作經營機構管理暫行規定》、《電視劇制作許可證管理規定》,雖沒有明確禁止民營公司參與電視劇制作,但指出只要具備一定條件,可以申請《電視劇制作臨時許可證》。
從這點上來講,韓三坪說的確實沒問題。
盛影傳媒就是具備一定條件,這個口子別人開的,他王盛有什么開不得的!
那位藝術中心代表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在韓三坪逼人的目光和副部長微微蹙起的眉頭下,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眼看會議氣氛變得有些僵持,甚至偏離了討論聯盟本身而變成了對個人的攻擊,主持會議的副部長輕輕敲了敲桌子。
“好了。”副部長的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住了場內的雜音:“今天是討論電影廠聯盟這件事,就事論事,不要牽扯無關人等的具體問題。”
他看向韓三坪,語氣平和卻帶著壓力:“三坪同志,拋開其他因素,你堅持搞這個聯盟的核心想法到底是什么?就只是為了給各電影廠找點活干,賺點錢?”
韓三坪知道這是關鍵時刻,他深吸一口氣,將早已深思熟慮的想法和盤托出,語氣誠懇而略帶悲壯:“田部長,各位領導。我韓三坪搞這個聯盟,說一千道一萬,就是為了兩個字——‘生存’!
不是為了我北影廠一家的生存,是為了全國幾十家電影廠、十數萬名電影廠職工和他們家屬的生存!”
“電影市場不景氣,廠里沒錢,設備老化,人才流失!再這么下去,用不了幾年,很多廠子就得關門!那些珍貴的設備會變成廢鐵,那些身懷絕技的老師傅會被迫改行!中國電影工業的根基就真的動搖了!”
韓三坪引用了王盛的立論:“我們拍電視劇,不是不務正業!是利用我們電影廠現有的、最專業的資源,去生產市場上需要的內容!這叫‘以空間換時間’!
用電視劇賺來的錢,養活隊伍,更新設備,鍛煉人才,等待電影市場復蘇的那一天!如果我們這些老電影廠都活不下去了,還談何未來?談何弘揚主旋律?談何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
他提到“北影廠擁有部里授予的電視劇制作資質”,強調行動在政策框架允許的范圍之內,是合法利用自身條件解決困難。
關于搶占電視劇制作單位空間的問題,韓三坪辯解道:“市場競爭,優勝劣汰。電影廠做電視劇,有質量優勢,這是市場選擇。
而且,我們聯盟也歡迎有實力的制作單位合作,并非閉門造車。關鍵是做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作品!”
副部長靜靜地聽著,手指在筆記本上輕輕點著,看不出喜怒。
待韓三坪說完,他又環視了一下在場其他人:“大家對三坪同志的說法,還有什么意見?”
后續的爭辯雖然仍有反復,但基調已經確定。
聯盟的存在和必要性,在韓三坪的力陳下,似乎得到了部分理解。
但對其可能帶來的壟斷風險和脫離監管的擔憂,依然是部里領導考慮的重點。
最終,經過一番討論,副部長做了總結陳詞,一錘定音:
“電影廠面臨的困難,部里是清楚的。三坪同志和各家電影廠積極探索出路,這種精神值得肯定。但是,如此大規模的組織化行動,必須納入規范管理的軌道。”
“原則同意你們以《家和萬事興》這個項目進行試點探索。但這個‘聯盟’,不能是無序的、自發性的聯合。必須在部的領導下進行。”
“框架怎么定?”
韓三坪立刻追問,這是關鍵。
副部長沉吟片刻,給出了部里的初步監管意見:
“第一,成立一個臨性的‘電影廠電視劇生產協作指導小組’,由部電影局牽頭,電視司、總編室參與,韓三坪同志任副組長。
聯盟的重大事項,特別是發行策略、價格協調等,必須報指導小組備案,必要時需經批準。”
“第二,聯盟的發行行為,要嚴格遵守市場價格規律,不得利用聯合優勢進行低價傾銷或高價壟斷,一旦發現,嚴肅處理。”
“第三,加強與現有電視節、電視周等平臺的合作,鼓勵聯盟作品通過這些正規渠道進行宣傳和交易,不能完全另起爐灶。”
“第四,至于王盛同志和他的盛影傳媒。”副部長特意看了一眼韓三坪:“可以繼續參與合作,但合作必須規范透明,確保國有資產保值增值,防止利益輸送。具體合作方案,北影廠要報部電影局備案。”
這個框架,相當于給野馬套上了韁繩。
聯盟被官方“收編”了,雖然失去了部分自主性,但獲得了“試點”的合法身份,避免了被直接叫停的命運。
韓三坪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雖然過程曲折,但目的基本達到。
他立刻表態:“堅決服從部里的決定!我們一定在指導小組的領導下,規范運作,做好試點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