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漸深。
京城北太平莊一帶。
民居里的燈光次第熄滅,唯有零星幾扇窗戶還透出電視屏幕閃爍的光影。
馮曉剛裹著一件半舊的軍大衣,縮在自家客廳的沙發里,面前的煙灰缸已經堆滿了煙蒂。
屋里沒開主燈,只有電視機的光線明明暗暗地映在他那張本就瘦削、此刻更顯陰郁的臉上。
他沒有看京城文藝頻道正在播出的、由他編劇、趙寶鋼執導、鄭小龍監制的《萬事如意》。
他甚至刻意避開了那個頻道。
茶幾上攤著幾張前幾天宣傳用的報紙,上面赫然印著“港星萬梓莨傾情加盟”、“原班人馬再現京味幽默”等字樣,此刻這些字眼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刺眼。
此時,電視屏幕上,《家和萬事興》正播到高潮部分——“姥爺”趙苯山身份暴露,在豪華的客廳里,用帶著哭腔的東北話訴說著對孫子的思念,宋玬玬飾演的女兒撲上去緊緊抱住父親,范煒飾演的女婿面露慚色,郭大和雷客生在一旁唏噓不已。
馮曉剛面無表情地看著,嘴角時不時扯動一下,不知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情緒。
他不得不承認,這片子的制作水準確實不賴,北影廠的技術底子在那兒擺著,燈光、攝影、錄音,都透著股“電影味兒”,比一般電視劇確實精致不少。
趙苯山、郭大這些演員的表演,也極其生活化,尤其是趙苯山,那種底層小人物笨拙而真摯的情感流露,幾乎能穿透屏幕,攥住普通老百姓的心。
但他心里更多的是不服,甚至是一種被冒犯的惱怒。
“這都什么玩意兒……”他低聲嘟囔了一句,又點起一支煙,猛吸一口:“忒俗!笑料全是靠裝傻充愣、身份錯位,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東北大碴子味就這么香?”
他腦子里閃過《萬事如意》里的臺詞,那些他精心打磨的、帶著王蒴式機鋒和調侃的京片子幽默,那種對城市生活細微觀察后提煉出的諷刺和無奈。
他覺得自己和鄭小龍他們追求的是一種更“高級”的喜劇,是能讓人會心一笑乃至思考點什么的玩意兒。
可眼前這部《家和萬事興》,擺明了就是奔著讓觀眾咧開嘴傻樂去的,什么深刻不深刻,根本不在乎。
然而,一種冰冷的現實感漸漸壓過了他的藝術堅持和圈子優越感。
他敗了。
不是敗在創意或者是劇本精巧度上,而是敗在了一種更根本的東西上——大眾的接受度。
在這個電視機剛剛普及到千家萬戶沒幾年的時代,絕大多數觀眾要的不是什么精妙的語言藝術和都市哲理,就是最簡單、最直接、最能引發情感共鳴的樂子。
《家和萬事興》這種接地氣、靠明星臉熟度、主打親情牌和直觀笑料的“電視電影”,精準地擊中了這個最大公約數。
而他馮曉剛和鄭小龍堅守的所謂“京味幽默”,在這個龐大體量的觀眾群體面前,顯得如此曲高和寡,甚至……有些不合時宜。
電視里,《家和萬事興》片尾曲響起,是首旋律簡單、歌詞溫馨的歌。
馮曉剛“啪”地一下關掉了電視,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靜。
只有煙頭的紅點在黑暗中一明一滅,像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情。
他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圈內人都會清楚這場“賀歲之爭”的結果。
王盛用一種野蠻的方式,宣告了新勢力的崛起,也無情地映照出了他們這個“老京圈”的“日漸式微”。
……
一九九七年一月一日,元旦節當天下午。
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節日的氣氛尚未完全散去。
報亭前,最新一期的《京城晚報》剛剛上架,很快便被市民們爭相購買。
文化娛樂版面上,一篇標題頗為醒目的評論文章吸引了眾多目光:
《“電視電影”VS“續作情懷”:跨年夜熒屏對決,誰更得民心?》
文章開頭簡要回顧了昨晚同時段播出的《家和萬事興》與《編輯部的故事之萬事如意》的基本情況,點明前者以“全國首部賀歲電視電影”為賣點,覆蓋全國數百家電視臺;后者則依托經典IP和港星噱頭,固守京城本土市場。
文章認為《家和萬事興》提出的“電視電影”概念成功吸引了眼球,其制作精良度確實向電影靠攏。
畫面、音效等方面明顯優于常規電視劇,展現了電影廠體系的技術優勢。
而《萬事如意》則延續了《編輯部的故事》一貫的室內情景喜劇風格,制作上中規中矩,未能帶來太多新意。
筆者指出,《家和萬事興》的喜劇效果主要依賴于趙苯山、郭大等笑星的個人魅力和極具生活氣息的表演,笑料通俗易懂,情感訴求直接強烈,尤其適合家庭集體觀看。
而《萬事如意》的幽默則更偏向語言技巧和京城地域文化特色,需要一定的語境和理解門檻,“其‘王蒴式’的調侃與諷刺,在跨年闔家歡的氛圍下,或許不如前者那般‘老少咸宜’。
文章引用了一份來自“本報街頭隨機抽樣調查”的數據。
數據顯示,在昨晚九點至十二點這個時段,選擇觀看《家和萬事興》的家庭比例高達68.5%,而觀看《萬事如意》的比例為19.3%,其余家庭選擇了其他頻道或活動。
文章分析,巨大的平臺差距是重要原因,但節目本身的氣質與跨年節點受眾需求的契合度更是關鍵。
文章最后總結道:此次對決,與其說是藝術高下的比拼,不如說是市場選擇與傳播策略的勝利。
《家和萬事興》憑借其新穎的概念、強大的播出陣容、接地氣的喜劇風格,成功炒熱了‘跨年賀歲’這一新興收視節點,贏得了更廣泛的觀眾基礎。
而《萬事如意》則略顯遺憾地表明,經典續作與固定風格在面對市場新變化時,亦需思考如何突破與創新。
這篇報道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京城文化圈內激起了層層漣漪。
它用相對客觀的數據和分析,坐實了很多人心中的猜測——《家和萬事興》成了這場跨年之戰無可爭議的贏家。
……
不僅僅是京城。
來自聯盟臨時聯絡處的電話在元旦當天就響個不停。
各地電影廠派駐的代表們興奮地匯報著初步反饋:
“韓廠長,火了!咱們的《家和萬事興》在東北這邊反響炸了!趙苯山老師一出場,收視率蹭蹭往上漲!好多地方臺都說觀眾打電話來夸,說比春晚小品還樂呵!”長影廠代表的電話里背景音嘈雜,透著濃濃的喜氣。
“我們這邊也是!老百姓就認郭大、范煒這幾位!都說這戲看得熱鬧,有年味兒!”津城廠的代表聲音洪亮。
“南方這邊反響也不錯,雖然語言有點隔閡,但劇情看懂沒問題,人物反差制造的笑點也能觸及到!很多家庭都是一起看的,評價很高!”珠影廠的匯報相對冷靜,但喜悅之情同樣溢于言表。
尤其是北方地區,由于語言和文化上的親近感,《家和萬事興》引發的觀劇熱潮更為猛烈。
許多電視臺在播出后接到了大量觀眾來電,要求重播的呼聲很高。
街頭巷尾,人們閑聊時,“于奶奶”成了熱門話題,劇中的經典橋段和臺詞被津津樂道。
“全國首部賀歲電視電影”這個概念,伴隨著《家和萬事興》的成功,一夜之間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