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周日。
凌晨四點半,京城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空氣中彌漫著破曉前的清冷與寂靜。
北太平莊的胡同深處,范小胖躡手躡腳地鎖上那間月租三百的小南房房門,深吸了一口帶著煤煙味兒的涼氣,緊了緊身上那件略顯單薄的舊外套,朝著北影廠的方向走去。
她的手心里,緊緊攥著一張昨晚用硬紙板自制的“簡歷牌”,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演員:范小胖。出演作品:《女強人》(劉雪樺老師介紹)”。
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資歷”了。
《女強人》其實后期制作都還沒完成,更別提播出,但在舉目無親的京城,這已是她全部的信心的來源。
五點整,北影廠那標志性的大門還籠罩在黎明前的昏暗里,但門口的空地上卻已聚集了黑壓壓一大片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蹲著,有的站著,三五成群,或低聲交談,或默默抽煙,眼神都齊刷刷地盯著廠門方向,像一群等待頭魚帶領的沙丁魚。
這就是京城底層演藝圈的縮影——“蹲活兒”的群演大軍。
范小胖的心怦怦直跳,既興奮又緊張。
她學著別人的樣子,找了個不顯眼但又能被看到的角落,怯生生地舉起了自己的牌子。
一個十五歲、面容姣好卻帶著明顯稚氣的小姑娘,舉著個寫著“出演《女強人》”的牌子,在這群大多面容滄桑、衣著普通的老群演中,顯得格外扎眼。
很快,竊竊私語和異樣的目光便聚焦過來。
“喲,這誰家小孩兒?毛還沒長齊就出來混劇組了?”一個叼著煙卷、滿臉油光的中年漢子嗤笑道。
“《女強人》?啥戲???沒聽說過???劉雪樺?哪個劉雪樺?吹牛的吧?”旁邊一個穿著花棉襖的大嬸撇撇嘴,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范小胖聽見。
“假的吧?現在的小孩兒,為了混個臉熟,啥都敢往牌子上寫?!绷硪粋€瘦高個男人附和著,語氣帶著譏諷。
范小胖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像被火燒一樣。
她可以忍受艱苦,可以忍受孤獨,但唯獨不能忍受別人質疑她的努力和那點微薄的“資歷”。
“誰吹牛了!”
范小胖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利,但眼神卻毫不退縮地迎向那些質疑的目光:“《女強人》就是劉雪樺老師介紹我演的!戲都拍完了!只是還沒播而已!你們沒聽說過,不代表沒有!”
她的反擊像顆小炸彈,讓周圍安靜了一瞬。那花棉襖大嬸被噎了一下,上下打量著她,哼了一聲:“喲,還挺厲害?就算真的,一個沒播的戲,算啥資歷?在這地界兒,得看真章!有本事,讓副導演點名要你啊?”
“就是!拿個沒影兒的戲唬誰呢?”瘦高個繼續煽風點火:“我看你就是想瞎了心,以為舉個牌子就能被挑中?告訴你,這北影廠門口,最不缺的就是做夢的!”
嘲諷的話語越來越難聽,像針一樣扎在范小胖心上。
她緊緊咬著下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知道,在這里示弱,只會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我做我的夢,礙著你們什么事了?”范小胖挺直了瘦小的身板,伶牙俐齒地反駁:“劉雪樺老師認可我,才給我機會!你們呢?除了在這嚼舌根,還會什么?有本事自己也去拍個戲?。∧呐率莻€沒名的戲呢!”
她的話精準地戳中了一些老群演的痛處。
他們常年混跡于此,大多只能演些沒有臺詞、一晃而過的背景板,真正能拿到有名字角色的鳳毛麟角。
“嘿!你這小丫頭片子……”那油光漢子上前一步,似乎想嚇唬她。
“干什么?”范小胖雖然心里害怕,卻梗著脖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想欺負人?我叫人了啊!保衛科就在那邊!”
或許是她的氣勢起了作用,或許是怕真惹來麻煩,那漢子悻悻地退了回去,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著。
周圍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了,但那種無形的排斥和輕視感,依舊彌漫在空氣中。
范小胖贏了這場小小的口舌之爭,心里卻沒有半點喜悅。
她重新舉好牌子,倔強地站在原地,像一株在料峭春寒中頑強生長的小草。
天色漸漸放亮,北影廠的大門打開,陸續有工作人員和車輛進出。不時有看似劇組的人出來,人群便一陣騷動,蜂擁而上。
“要五個男的,四十歲上下,演路人!”
“需要幾個女群眾,穿自己衣服就行,一天二十!”
……
每一次吆喝,都伴隨著激烈的競爭和快速的篩選。
范小胖努力地往前擠,高高舉起自己的牌子,大聲喊著“我我我!我能演!”,但她的年齡、性別和那張過于漂亮卻缺乏“路人感”的臉蛋,在這種需要特定形象的低端群演市場中,反而成了劣勢。
要么是嫌她太小,要么是覺得她太扎眼,不適合當背景板。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太陽越升越高,驅散了晨霧,也曬干了范小胖眼角那點不爭氣的濕意。
她從凌晨站到日上三竿,腿腳酸麻,肚子也開始咕咕叫,卻連一個最微小的角色都沒等到。
身邊不斷有人被挑走,帶著滿足或麻木的表情跟著劇組的人進廠。
也有像她一樣空守了一上午的人,罵罵咧咧或垂頭喪氣地離開,準備明天再來。
范小胖看著那些離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巍峨的北影廠大門,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
“難道……真的不行嗎?”她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但下一刻,她用力搖了搖頭,把那個軟弱的念頭甩出去。
“不行!范小胖,你不能就這么認輸!”她在心里對自己吶喊:“才第一天而已!王盛那么厲害的人,肯定也吃過很多苦!我一定可以的!”
她給自己打著氣,揉了揉發僵的臉,決定先去填飽肚子,下午再想想別的辦法。
……
傍晚,夕陽給北太平莊的街道鍍上一層暖金色。
范小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在北影廠門口又守了一個下午,依舊一無所獲。
饑餓感像火燒一樣灼著她的胃。
她走到一個路邊攤前,花了一塊五毛錢,買了一碗幾乎沒有油水、只加了豆芽和黃瓜絲的涼皮。
蹲在馬路牙子上,囫圇吞下那碗寡淡的涼皮,范小胖覺得這是她吃過最美味又最心酸的一餐。
吃完后,她看到報攤上有新出的《京城晚報》,猶豫了一下,又花了五毛錢買了一份。
她需要了解這個圈子,需要知道發生了什么,哪怕只是從報紙上。
回到她那間只有七八平米的小屋,拉亮昏黃的電燈,范小胖迫不及待地翻開了報紙。
在文化生活版的頭條位置,她看到了一則報道:
《〈婚紗〉溫情亮相,盛影傳媒推出“金婚歲月”紀念服務》
報道稱,今晚八點,京城電視臺文藝頻道《佳片有約》欄目將播出電視電影《婚紗》。
該片由電影廠聯盟旗下資深導演霍樁執導,講述一位老裁縫為相伴五十年的老伴親手制作婚紗的溫情故事。
影片情感真摯,聚焦老年人情感世界,備受期待。
報道筆鋒一轉,提到影片出品方及聯合制作方“盛影傳媒”,借此片上映之機,正式推出面向金婚、銀婚夫婦的“金婚歲月”專屬紀念服務。
報道引述盛影傳媒相關負責人介紹,該服務核心是為中老年夫婦“補辦一場具有時代特色的婚禮儀式”,并運用專業電影設備和技術,為他們拍攝制作“婚禮電影”級別的紀念錄像,旨在彌補那個特殊年代許多夫婦未能舉辦正式婚禮的遺憾,留存珍貴記憶。
報道還提及,此項服務是盛影傳媒在成功開拓年輕婚慶市場后,對婚慶錄像業務的進一步深化和細分,預計將受到特定人群的歡迎。
范小胖一字一句地讀著,眼睛越來越亮。
“補辦婚禮……拍紀念錄像……”她喃喃自語,腦海里瞬間浮現出王盛的身影。
這種巧妙地將影視作品內容與實體商業服務結合起來的點子,這種敏銳地捕捉到特定人群情感需求并轉化為市場機會的嗅覺……除了那個在報紙上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王盛,還能有誰?
為什么他能這么厲害???
巨大的差距感讓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無力。
但隨即,一股更加強烈的渴望從心底升起。
她也要成為那樣的人!
至少,要離那個光芒萬丈的世界近一點,再近一點!
“王盛……盛影傳媒……”
范小胖握緊了小拳頭,眼中重新燃起倔強的火焰:“你們等著,我范小胖,一定會讓你們看到我的!”
她轉身回到書桌前,小心翼翼地將那份《京城晚報》撫平,將關于《婚紗》和“金婚歲月”的報道仔細剪了下來,貼在了床頭那面斑駁的墻上。
那不僅僅是一則娛樂新聞,那是她夢想投射出的第一縷微光,也是一個她決心要攀登的高峰旁,清晰的路標。
這一夜,范小胖枕著對未來的無限遐想和咕咕叫的肚子,睡得卻異常踏實。
因為她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她還會出現在北影廠門口,舉著那個或許依舊會被人嘲笑的牌子,等待一個未知的、但必須去爭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