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六日,星期六,清晨。
一層灰白色的薄霧籠罩著北影廠生活區,寒意浸入骨髓。
然而,在北影廠行政樓那間熟悉的會議室里,卻是燈火通明,熱氣與茶香混合著煙草的氣息,驅散了窗外的清冷。
長方形會議桌旁,核心人物均已到齊。
韓三坪坐在主位,眉頭微蹙,手指間夾著一支燃燒了半截的“華子”,目光沉靜地掃過攤開在桌面上的幾份報表。
王盛坐在他右手邊,看著手里的報表復印件。
紫禁城影業的張和坪、王珠、陸遙等人分坐兩側,表情各異,但都透著一絲壓抑著的興奮與凝重。
“都到了,那就開始吧。”韓三坪掐滅了煙頭,聲音帶著一絲清晨的沙啞:“把匯總的情況說一下。”
負責數據匯總的宣發處處長立刻拿起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廠長,王總,各位領導,根據京城、蘇省七市昨天,也就是十二月五號,首日上映的初步統計匯總……八地首日總票房,粗報……一百零七萬三千元整。”
這個數字被報出來時,會議室里出現了片刻的寂靜,隨即響起幾聲輕微的抽氣聲。
一百零七萬!
在1997年,對于一部國產電影,尤其是在并非全國同步上映,僅局限于八個城市的情況下,并且還是首日,這絕對是一個足以令行業震動的數字。
韓三坪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舒緩,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緩緩道:“一百零七萬,不錯不錯,比我們最樂觀的預估,還要高出一些。看來,觀眾是認這筆賬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王盛和張和坪:“《30天》的制作成本,周星星的片酬是友情價,五百萬。咱們自己的制片成本控制在五百萬。宣傳林林總總加起來,兩三百萬的樣子。總投入,差不多一千三百萬。”
他頓了頓:“按照這個勢頭,如果能穩住,甚至借著周末再往上沖一沖,首周票房很有希望突破五百萬。如果能維持熱度,首月下來,就算后續略有下滑,沖擊三千萬票房,也并非沒有可能。”
“三千萬票房,按我們跟下面談的百分之四十分賬,制片方能拿回來一千萬出頭了。”
臉上帶著笑容的張和坪接口道:“雖然看起來剛夠覆蓋制作成本,似乎沒賺什么錢。但韓廠長說得對,這已經很好了!咱們這是第一部真正意義上嘗試分賬制、并且取得開門紅的國產商業片!意義遠大于利潤。只要不虧本,就是巨大的勝利!”
他越說越興奮:“更何況,電影下映之后,還有電視臺的播映權銷售,錄像帶、VCD的發行……這都是純利潤!我看啊,這個項目,盈利綽綽有余!”
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王盛身上。
他一直是這套打法最堅定的推動者和執行者。
王盛放下報表:“數據不錯,證明了我們的路走對了。觀眾愿意為高質量、符合他們口味的國產商業片買單,也證明了分賬制在現有條件下是可行的,關鍵在于如何撬動市場。”
他指了指那份報表:“這一百零七萬,是八地主要影院,在并非全天候排片的情況下取得的。今天周六,津城也會加入上映行列。
津城那邊,我了解過,主要影院像光明影院、大光明影院、延安影劇院、和平影院這幾家,加起來座位數超過五千,加上其他區縣的放映單位,總座位數預估能到一萬兩千個左右。
以目前的熱度和周末效應,上座率保守估計八成。按平均票價18元算,減去他們和地方的分賬,單日給咱們貢獻個十來萬票房不成問題。”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所以,我的意見是,可以把這個首日破百萬的消息,正式對外公布了。不僅要登報,還要大張旗鼓地宣傳!
標題就用——‘國產商業電影破冰之作!《30天》首日分賬票房勇破百萬!’重點強調‘分賬制’和‘百萬票房’這兩個點。這不只是為我們這部電影造勢,更是為整個電影廠聯盟,為所有渴望變革的電影人,打一劑強心針!”
韓三坪與張和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認同。
“好!”
韓三坪一拍板:“就按王盛說的辦!宣發處立刻聯系……還有咱們合作緊密的各地晚報,把這個消息發出去!要快,要形成聲勢!”
“明白!”
宣發處處長立刻起身,匆匆離去安排。
……
命令被迅速執行。
當天傍晚,遍布京城、金陵、姑蘇、羊城、杭城等多個城市的晚報攤點,許多市民都注意到了一條頗為醒目的新聞。
晚報是專門報道當天上午采集到的新聞。
《京城晚報》文化娛樂版頭條:“破冰!《30天》首日告捷,分賬票房斬獲百萬!”
《揚子晚報》更是直接用上了“蘇省七市聯手北影廠,《30天》首日引爆百萬票房!”的標題。
《羊城晚報》、《錢江晚報》等也紛紛在顯著位置報道了這一消息。
“國產電影”、“分賬制”、“首日百萬票房”,這幾個關鍵詞組合在一起,產生的化學效應是巨大的。
它不僅吸引了普通影迷的關注,更在行業內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
魔都電影電視公司總經理辦公室。
魔都電影電視公司,是由永樂股份有限公司、上影廠與其他單位合并組建而成
永樂股份有限公司,是由魔都電影發行放映公司在1993年轉制而成,是最早的院線公司之一。
這間的公司老總,目前是由上影廠廠長朱泳德兼任。
朱泳德拿著秘書送進來的《新民晚報》,翻到文化版,看著那幾乎雷同的標題和刺眼的“百萬”數字,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猛地將報紙拍在紅木辦公桌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一百零七萬!哼!倒是讓他們出了風頭!”
他冷哼一聲,對著辦公室里的幾位副手和骨干導演、制片人說道,語氣里充滿了酸葡萄心理:“不過是靠著周星星的名頭,靠著鉆空子、搞噱頭!這種路子,能長久嗎?我們上影廠,講究的是藝術底蘊,是精工細作!這種急功近利的商業片,不值一提!”
他環視眾人,試圖尋找認同:“你們說,是不是?”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片有些尷尬的沉默。
幾位年輕些的導演和制片人低著頭,眼神閃爍,心里卻都在盤算著這“百萬票房”背后代表的巨大市場潛力和北影廠聯盟那套令人眼花繚亂的運作模式。
真的……
一點都不羨慕嗎?
……
京城。
某處略顯老舊的筒子樓內。
馮曉剛裹著一件半舊不新的軍大衣,縮在冰冷的房間里,面前的桌子上攤著寫了一半的劇本,旁邊是幾個空了的二鍋頭酒瓶和一堆煙頭。
他與徐凡已經徹底鬧掰,事業感情雙雙跌入谷底。
雖然鄭小龍看在舊情上,讓他回了京城電視藝術中心掛個名,寫點邊角料的劇本,但早已不是當年的核心位置,也沒有正式編制,收入微薄且不穩定。
他曾試圖在市場上尋找其他投資,但昔日稱兄道弟的老板們,此刻卻都對他避而遠之。
他拿起一份不知誰丟在樓道里、被揉得有些皺的《京城晚報》,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刺眼的標題和“王盛”兩個字。
他盯著那報道,看了許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憤怒,也沒有不甘,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
曾經,他也是京圈里叫得上號的人物。
可如今……人家一部電影首日票房就破百萬,還是分賬制,而自己卻連下一頓飯的錢在哪里都要發愁。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發不出聲音。
最終,他只是將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墻角的簸箕里,然后拿起剩下的半瓶二鍋頭,仰頭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暖不了那顆早已冰涼的心。
麻了,真的已經麻了!
外面的世界喧鬧無比,慶祝著國產電影的一個新紀錄。
而這間寒冷的斗室里,只有一個失意人,在酒精和煙霧中,品嘗著被時代列車甩下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