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在料峭春寒中如期而至。
席卷全國的《30天》觀影熱潮,如同它曾經勢不可擋地崛起一般,在經歷了票房巔峰和全國范圍的廣泛討論后,其聲量隨著首輪放映的基本結束和盜版的全面侵蝕,不可避免地逐漸回落。
電影市場仿佛經歷了一場盛大狂歡后的休憩期,重歸一種表面的平靜,只是這平靜之下,由《30天》和北影廠聯盟攪動的深層變革暗流,仍在悄然涌動,等待著下一次的噴發。
北影廠生活區內,屬于年節的喜慶和分紅的熱鬧已然沉淀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日常的奮斗氛圍。
藝考初試的硝煙剛剛散去,范小胖和高媛媛還來不及品味或忐忑于考試結果,便立刻被投入了更加緊張、枯燥卻也至關重要的文化課復習之中。
七月份的高考,如同一道明確的界碑,矗立在并不遙遠的未來,距離現在,滿打滿算也只剩下四個多月的時間。
在盛影傳媒安排的一間安靜自習室里,常常能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高媛媛伏在案前,眉頭微蹙,專注地演算著數學公式,偶爾抬起清亮的眸子,望向窗外抽出新芽的樹枝,短暫放空一下緊繃的神經,隨即又埋首于題海。
她的復習資料總是整理得井井有條,字跡娟秀,帶著一種她特有的、安靜而執拗的勁頭。
而在她不遠處,范小胖則顯得更具“攻擊性”一些。
她面前攤開的書本和試卷往往堆得稍顯凌亂,右手飛快地轉著筆,嘴里念念有詞地背誦著歷史年表或政治要點。
遇到難題時,她會不耐煩地抓抓頭發,或者猛地灌上一大口濃茶,然后繼續跟那些艱澀的概念“死磕”。
她那明艷的臉上,此刻少了些許考場外的鋒芒,多了幾分與知識搏斗的“猙獰”與專注。
王盛那句“誰先考上,資源傾斜”的話,如同懸在頭頂的胡蘿卜,驅動著她不敢有絲毫懈怠。
她們都知道,通往北電表演系的道路,才走完了一半。
專業考試那關憑借外形和天賦或許能占得先機,但文化課這道門檻,對許多藝術生而言同樣是一道難過的坎。
公司雖然提供了最好的補習條件,但最終走進考場的,只能是她們自己。
……
三月一日,星期一。
清晨的陽光透過擦拭明亮的玻璃窗,灑進盛影傳媒總經理辦公室,驅散了些許早春的寒意。
王盛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正在審閱《那山那人那狗》劇組從湘西發回的最新簡報。
辦公室里暖氣還沒停,他只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羊絨衫。
這時,敲門聲響起。
“請進。”
助理李婷婷引著一位戴著眼鏡、氣質文雅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王總,張記者到了。”
來人正是《中國青年報》的資深記者張建偉。
他臉上帶著熟稔的笑容,快步上前與站起身的王盛握手。
“王總,恭喜啊!《30天》的成績,真是石破天驚,給我們國內電影界打了一劑強心針!”張建偉的聲音洪亮,帶著記者特有的熱情。
“張記者過獎了,請坐。”王盛微笑著請他到會客區的沙發落座,李婷婷熟練地泡上兩杯熱茶,然后悄聲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寒暄幾句后,張建偉打開了錄音筆和筆記本,進入了正題。
他這次專訪的核心,就是圍繞《30天》所取得的近億票房成績,探尋其背后的意義以及對行業的影響。
“王總,”
張建偉語氣誠懇道:“首先,我必須再次祝賀您和您的團隊。《30天》最終報收九千一百九十六萬票房,這是一個足以載入中國電影史冊的數字。
在您看來,這部影片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巨大的商業成功,最關鍵的因素是什么?是周星星先生的號召力?是影片本身的質量?還是……如外界一些評論所說,是你們在發行和營銷上的‘非常規’操作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王盛身體微微后靠,雙手交叉放在膝上,沉吟片刻,語氣平和地回答道:“張記者,我認為,將成功歸因于任何一個單一因素都是不全面的。《30天》的成功,是一個系統工程的結果,是‘天時、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產物。”
他條理清晰地闡述道:“首先,當然是影片本身。
我們有一個好故事,一個能引起內地觀眾廣泛共鳴的、接地氣的溫情喜劇劇本。周星星先生的表演為影片注入了巨大的市場吸引力,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完成了成功的本土化改編,讓‘星星’不再是懸浮的港式笑星,而是落在了京城胡同的煙火氣里。
李曉冉等內地演員的出色發揮,也讓影片更加真實可信。這是成功的根基——產品力。”
“其次,是發行模式的創新突破。”王盛繼續道:“我們頂著壓力,率先在更大范圍內實踐并推動了分賬制。
這不僅僅是結算方式的變化,更是制片方與放映方關系的重構,它讓市場效益能夠更直接、更快速地反饋到生產環節,激發了各個環節的積極性。
沒有這套更接近市場規律的機制,我們很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回收如此龐大的資金。”
“第三,是營銷與輿論的配合。”他坦然承認:“從項目啟動之初,我們就非常注重市場預熱和話題營造。”
“最后,”
王盛總結道:“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點,是時代賦予了我們機會。老百姓的文化消費需求在提升,電影市場處于一個快速增長的窗口期。我們恰好在合適的時間,拿出了一部合適的產品,并用了一種相對合適的方式推向了市場。”
張建偉飛快地記錄著,不時點頭,接著追問道:“近億的票房,無疑證明了國產商業片的巨大潛力。
但也有一些聲音認為,這樣的成績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和不可復制性,甚至擔心這會引發盲目跟風,導致市場泡沫。
您如何看待這種擔憂?《30天》的成功,究竟是個例,還是代表了一種可持續的模式?”
王盛笑了笑,眼神銳利:“任何一個單一項目的成功,都必然帶有其獨特的時代印記和一定的偶然性。指望完全復制《30天》的路徑再創造一個近億票房,是不現實的。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堅定:“它所驗證的方向——以觀眾需求為導向的內容生產、以市場規律為基礎的發行放映、以整合營銷為手段的宣傳推廣——這些是絕對可持續,并且必須堅持的。”
“它告訴我們,中國的觀眾愿意為高質量的國產電影買單,中國的電影市場遠未達到天花板。”
王盛的聲音提高了一些:“關鍵在于,我們能否持續提供打動人心、制作精良的作品。跟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低質量的跟風。
如果《30天》的成功,能刺激更多的從業者去思考如何提升影片質量、如何創新運營模式,那對整個行業來說,就是最大的積極意義。
它應該是一個起點,一個拉升行業整體水準的標桿,而不是一個難以逾越的終點,更不應是泡沫的開始。”
張建偉若有所思,繼續問道:“談到行業,《30天》在發行過程中,尤其是與各省級電影公司的博弈,引發了廣泛關注。您如何看待目前國內電影發行體系中存在的這些問題?這次‘撕開裂口’的經驗,對未來的行業整合有什么啟示?”
“舊的發行體系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但也積累了不少沉疴。”
王盛直言不諱:“條塊分割、效率低下、利益分配不均等問題,確實制約了電影市場的健康發展。《30天》的經歷表明,市場的力量正在倒逼改革。電影廠聯盟的嘗試,以及魔都等地自發進行的集團化整合,都是對出新路的探索。”
他稍作停頓,給出了一個更具前瞻性的判斷:“我認為,未來的趨勢必然是走向更集約化、市場化、規范化的發行。
可能會出現全國性的、跨區域的強勢發行主體,院線制改革也勢在必行。只有打通渠道,減少不必要的中間環節,讓優秀的影片能夠更順暢地抵達觀眾,讓制片方的投資能夠得到更合理的回報,整個產業才能進入良性循環。”
“那么,對于您個人和盛影傳媒而言,《30天》這座高峰之后,下一步的計劃是什么?會感到壓力嗎?”張建偉問出了最后一個關鍵問題。
“壓力自然是有,但更多的是動力。”
王盛坦然道:“《30天》是盛影傳媒和北影廠聯盟階段性的一個成果展示,但它絕不是終點。
我們已經在布局后續的項目,比如霍健起導演正在湘西籌備的《那山那人那狗》,風格與《30天》截然不同,但我們相信其藝術價值和市場潛力。
我們也在持續開發電視電影欄目,鞏固基本盤,培養新人。此外,動畫項目、藝人經紀、電視節目制作等業務板塊也在同步推進。”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看到了更遠的未來:“盛影傳媒的目標,從來不僅僅是制作一兩部爆款電影。
我們希望在內容制作、發行渠道、人才培養、技術儲備等多個維度構建起一個更具韌性和競爭力的體系。
中國市場很大,容得下多種類型的成功。
我們會繼續探索,也許是不同類型的商業片,也許是具有作者表達的藝術片,也許是新的影視形態……總之,不會停下腳步。”
“……”
“最重要的是,拍電影,一定不要遠離觀眾。”
專訪在坦誠而深入的氣氛中持續了近兩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