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那兩個嬤嬤因在宮道滋事被訓斥的消息,如同投入靜水中的石子,雖未掀起滔天巨浪,卻也漾開了一圈圈漣漪。沈青瀾在內司衙依舊沉靜如水,但周遭的氛圍卻在微妙地變化。那些或明或暗的審視目光中,忌憚之意更濃,甚至隱約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她心知肚明,這敬畏并非源于她本身,而是源于她身后那若隱若現(xiàn)、能與淑妃一系抗衡的力量。蕭景玄借御史張承的奏折將御藥房之事擺上明面,又暗中截獲贓物、調查陳年秘方,每一步都精準地打在長春宮的七寸之上。而她沈青瀾,作為這盤棋局中最早被激活的棋子,已然從任人拿捏的微末宮奴,變成了一個需要對手鄭重對待的“變量”。
蕊兒事件后不久,沈青瀾便尋了個由頭,通過一條極為隱秘的渠道,將一小包用普通桑皮紙包裹的傷藥和一角碎銀,輾轉送到了仍在雜役房的蕊兒手中。沒有只言片語,只有無聲的撫慰與支撐。她深知,在這吃人的深宮,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或許就能成為他人黑暗中前行的微光,就如同當初蕭景玄對她伸出的手一般。她無法明目張膽地庇護,只能在規(guī)則允許的范圍內,給予最實際的幫助。
這日,她正伏案謄錄一份各宮份例用度的匯總,典正緩步走了過來,在她案前駐足片刻,狀似無意地低聲道:“近日宮中多事,你行事愈發(fā)穩(wěn)妥,很好。有些風浪,避其鋒芒,靜待其變,方是上策。”
沈青瀾擱下筆,起身垂首:“謝典正大人提點,奴婢謹記。”
典正微微頷首,目光在她清瘦卻挺直的脊背上停留一瞬,終是沒再多言,轉身離去。沈青瀾明白,這是典正在釋放善意的信號,或許也是尚宮局高層在經(jīng)過權衡后,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對她這個“麻煩”予以默認和保護,以免整個尚宮局被拖入嬪妃爭斗的泥潭。這無疑又為她增添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傍晚時分,她收到了蕭景玄傳來的新消息,不再是簡單的信息通報,而是一份更具體的指令——“設法查閱內司衙存檔的,永和十五年春,即端懿皇貴妃薨逝前半年,宮中所有香料采購、分發(fā),尤其是長春宮及當時與皇貴妃交好或常有往來的宮苑記錄。注意隱匿行跡。”
永和十五年春……端懿皇貴妃……香料!
沈青瀾的心臟猛地一跳。蕭景玄的調查果然指向了他母妃的真正死因,而線索,竟然可能與香料有關!她立刻聯(lián)想到劉保暗中打聽的陳年秘方,以及那被截獲的“幻夢蘿”。若“幻夢蘿”并非直接毒藥,而是需要與某些特定香料混合,才能誘發(fā)某種不易察覺的慢性癥狀……念頭至此,一股寒意自腳底竄上脊梁。若真如此,那當年的手段是何等隱秘與惡毒!
這項任務極其危險。內司衙存檔浩瀚如煙,調閱數(shù)年前的舊檔本就引人注目,更何況是涉及已故皇貴妃和當今寵妃的敏感記錄。一旦被察覺,打草驚蛇不說,她本人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但她沒有退縮。這不僅是為了履行與蕭景玄的交易,更是為了揭開那隱藏在歲月塵埃下的血腥真相。她開始不動聲色地規(guī)劃。直接調閱永和十五年的完整檔案太過顯眼,她決定化整為零,以核對近年宮中用度規(guī)制變遷為由,分批、分時段地調閱從永和十四年到十六年的各類物資記錄,將香料記錄混雜在龐大的衣、食、住、行各類檔案中,一點點篩選、記憶。
這項工作耗神費力,且必須利用旁人不在或夜深人靜之時。接連幾個夜晚,當同屋的宮婢都已熟睡,沈青瀾便借著一縷微弱的燈火(需小心遮掩光線),在內司衙的檔案庫里,埋首于那些散發(fā)著陳舊墨香與淡淡霉味的卷宗之中。她的記憶力在此刻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幾乎過目不忘,迅速將無關信息過濾,只將有關香料,特別是名貴香料流入長春宮、東宮(當時太子生母位份不高,但亦需留意)以及其他可能與皇貴妃有接觸的宮苑記錄,牢牢刻印在腦海中,再于次日尋隙用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號,簡要記錄在隨身攜帶的、看似普通的雜記本上。
就在沈青瀾于故紙堆中艱難尋覓線索的同時,前朝的風波并未停歇。御史張承的奏折仿佛打開了一個口子,陸續(xù)又有幾位品階不高、卻素以剛直著稱的寒門御史,就御藥房管理、宮闈用度奢靡等問題上書言事。雖未再直接指向淑妃,但矛若隱若現(xiàn),皆圍繞著長春宮及其關聯(lián)勢力。
永和帝的態(tài)度愈發(fā)令人玩味。他并未嚴厲斥責這些御史,反而下旨申飭了內務府,責令其嚴加整頓宮廷用度,核查各司局存弊。這道旨意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Γ寖葎崭酥粮鲗m都緊張起來,長春宮更是首當其沖。
聽雪閣內,蕭景玄執(zhí)棋與自己對弈,聽著洛風的匯報。
“殿下,內務府那邊我們的人暗中推動,已開始清查御藥房歷年賬目。劉保近日焦頭爛額,數(shù)次試圖與東宮的人接觸,都被我們的人巧妙攔下或制造意外打斷了。”
“嗯。”蕭景玄落下一子,聲音平淡,“讓他急,讓他亂。他越亂,露出的破綻就越多。淑妃那邊呢?”
“淑妃稱病,已連續(xù)幾日未出長春宮向皇后請安。不過,我們安排在長春宮外圍的眼線回報,昨夜有不明身份之人悄悄潛入,約一刻鐘后離去,身手不俗,疑似……江湖手段。”洛風語氣凝重了些。
蕭景玄眸光一凝,指尖的白子輕輕摩挲:“江湖手段……看來,本王這位淑妃娘娘,背后的水比想象中還要深。加派人手,務必查出那人的來歷和目的。另外,沈青瀾那邊如何?”
“沈姑娘按照殿下吩咐,已在暗中查閱香料檔案,行事極為謹慎,目前尚未引起懷疑。只是……屬下?lián)模绱祟l繁調閱舊檔,恐非長久之計。”
“她比我們想象的更聰明。”蕭景玄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告訴她,若事不可為,以自身安全為重。線索可以再找,人不能折進去。”
洛風略顯詫異,殿下對這位沈姑娘,似乎愈發(fā)上心了。他恭敬應下:“是。”
“還有,”蕭景玄沉吟片刻,“找個機會,將劉保試圖聯(lián)絡東宮受阻,以及有江湖人夜探長春宮的消息,側面透露給沈青瀾。讓她對眼前的局勢有更清晰的判斷。”
他需要她成長,需要她不僅能自保,更能成為他真正的臂助。而了解對手的動向與手段,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
沈青瀾收到蕭景玄傳來的新消息時,正在整理剛剛翻閱過的一批永和十五年夏的衣料記錄。當看到“江湖人”三個字時,她的心驟然收緊。
淑妃竟然能動用江湖勢力?這完全超出了她對后宮爭斗的認知。這意味著,對手不僅有權謀,還可能擁有不受宮規(guī)束縛的、更直接更危險的暴力手段。她立刻聯(lián)想到自己險些被撞落文書、蕊兒被構陷之事,那些或許只是開胃小菜,若對方狗急跳墻……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攫住了她。她必須更快,必須在對手動用更極端手段之前,找到足以扭轉局面的關鍵證據(jù)!
接下來的幾天,沈青瀾幾乎是廢寢忘食。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時間,冒著更大的風險,加快了查閱檔案的速度。眼底泛起了淡淡的青黑,但她的眼神卻愈發(fā)明亮銳利。
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查閱永和十五年春,一批由江南織造進貢的極品蘇合香、龍涎香的分配記錄時,她發(fā)現(xiàn)了一處極其微小的異常!
按照宮規(guī),這類名貴香料,除皇帝、皇后、太后外,唯有正二品以上妃位,或蒙受特賞的宮眷方可按例分得。記錄顯示,當時還是昭儀的淑妃,按例分得蘇合香三兩。然而,在同期另一份由內務府核銷、發(fā)往太醫(yī)署藥材庫的普通香料清單副本中,卻夾帶了一筆模糊的記錄——“補長春宮用,蘇合香,五錢。”記錄日期,距端懿皇貴妃被診出心悸失眠之癥,約半月之余。
這五錢蘇合香,記錄在太醫(yī)署的普通藥材核銷清單上,而非后宮用度賞賜正冊!若非沈青瀾同時交叉比對多方記錄,且過目不忘,極易將其忽略。它就像一滴水,巧妙地融入了大海。
五錢之數(shù),微不足道,混入皇貴妃日常所用的安神香料中,神不知鬼不覺。蘇合香本身無毒,甚至有理氣寬胸之效,但若與“幻夢蘿”這類迷幻草藥的氣息長期混合吸入呢?是否會加劇心悸、失眠,甚至誘發(fā)更嚴重的癥狀?
沈青瀾強壓下心頭的激動與寒意,她沒有立刻記錄,而是若無其事地將卷宗歸位。她需要驗證。接下來的兩天,她重點調閱了永和十五年太醫(yī)署的所有藥材入庫、核銷記錄,以及同期為端懿皇貴妃請脈的太醫(yī)檔案。
線索再次浮現(xiàn)。當時負責為皇貴妃調理心悸的是一位姓吳的太醫(yī),醫(yī)術精湛,尤擅心疾。但在皇貴妃薨逝后不到半年,這位吳太醫(yī)便因“誤診”某位宗室子弟,被革職遣返回鄉(xiāng),不久后便傳來其郁郁而終的消息。而在太醫(yī)署的記錄中,就在吳太醫(yī)被革職前數(shù)月,他曾數(shù)次以“研制新安神方”為由,申請調用少量“幻夢蘿”及其他幾種安神草藥,申請記錄上赫然有當時負責御藥房事務的副總管劉保的簽押!
蘇合香,“幻夢蘿”,吳太醫(yī)的“誤診”與離世,劉保的簽押,以及他現(xiàn)在仍在打聽的陳年秘方……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黑暗鏈條,在沈青瀾的腦海中逐漸清晰、串聯(lián)。
她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關于那“五錢蘇合香”的異常記錄、吳太醫(yī)調用“幻夢蘿”以及其最終結局等信息,用密語詳細寫下,并通過緊急渠道傳給了蕭景玄。她沒有妄下結論,只客觀陳述事實與關聯(lián),但她相信,蕭景玄一定能從中拼湊出更接近真相的圖景。
信息傳遞出去后,沈青瀾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但精神卻處于一種亢奮狀態(tài)。她站在內司衙院中那棵日漸凋零的老槐樹下,仰頭望著被宮墻切割成四方的、灰蒙蒙的天空。
星火已燃,正在她與蕭景玄的共同努力下,漸成燎原之勢。這深宮燼余之中,蟄伏的不僅是求生的欲望,更有復仇的火焰與重塑乾坤的野心。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仰望天空的同時,聽雪閣中,蕭景玄捏著那張寫滿密語的紙條,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眼中翻涌著的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焰與深切的痛楚。
“母妃……”他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兒子……就快要找到了。”
他抬眸,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宮闕,落在了那個正在檔案庫中為他、也為她自己搏殺出一線生機的堅韌身影上。
“沈青瀾……”這三個字在他唇齒間滾過,帶上了前所未有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