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青篷馬車碾過京城郊外覆著殘雪的道路,發(fā)出單調而規(guī)律的轆轆聲。車簾低垂,隔絕了外界的視線,也隔開了那座吞噬了沈青瀾家族榮耀、又險些將她碾碎的煌煌宮闕。
沈青瀾靠在微微顛簸的車壁上,閉著眼,感受著體內劫后余生的虛脫與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慎刑司的陰冷潮濕仿佛還附著在骨頭上,但鼻腔里呼吸到的,已是帶著泥土和枯草氣息的自由空氣。官職被免,驅逐出宮,看似跌落塵埃,但對她而言,這何嘗不是一種暫時的解脫?至少,她活著出來了。
不知行了多久,馬車緩緩停下。車夫在外悶聲道:“沈姑娘,上陽苑到了。”
沈青瀾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映入眼簾的并非想象中皇家禁苑的金碧輝煌,而是一片依山傍水、視野開闊的園林。時值寒冬,草木凋零,但依稀可見其規(guī)模宏大,遠處山巒起伏,近處宮苑樓臺錯落,雖不及宮內精致,卻自有一股疏朗大氣。苑門匾額上“上陽苑”三個鎏金大字,在冬日淡薄的陽光下,顯得有些沉寂。
一名身著低階宦官服飾、面容樸拙的中年太監(jiān)已候在苑門外,見到沈青瀾下車,上前幾步,規(guī)矩地行禮:“可是沈姑娘?奴婢是上陽苑監(jiān)副王德海,奉苑監(jiān)之命,在此迎候。”
他的態(tài)度不算熱情,但也并無輕視,只是公事公辦的平淡。
“有勞王公公。”沈青瀾微微頷首。
“沈姑娘請隨奴婢來。”王德海側身引路,邊走邊簡單介紹,“上陽苑乃皇家禁苑,平日主要為陛下及諸位殿下狩獵、避暑之所,眼下冬日,苑內事務清簡。苑監(jiān)大人吩咐了,姑娘初來,暫且安置在‘聽雪堂’,那里清靜,也方便姑娘休養(yǎng)。日常一應供給,皆按苑內舊例。”
聽雪堂位于上陽苑較為偏僻的一角,是一處小巧精致的院落,雖陳設簡單,但打掃得干干凈凈,一應用物俱全。推開后窗,甚至能看到遠處一片覆雪的梅林,枝頭已有點點紅苞孕育。
這條件,遠比沈青瀾預想的要好。她心知,這背后定然有蕭景玄的打點,否則一個戴罪被貶的女官,豈能得此待遇?
“多謝苑監(jiān)大人,有勞王公公安排。”沈青瀾再次道謝。
王德海擺擺手:“姑娘客氣了。苑內規(guī)矩不多,但畢竟是禁苑,有些地方不得隨意走動,尤其是靠近西山獵場和幾處主要殿宇的區(qū)域。姑娘平日若無他事,可在聽雪堂及附近園圃活動。若有需求,可遣人來尋奴婢。”交代完畢,他便告辭離去。
空蕩蕩的聽雪堂內,只剩下沈青瀾一人。她環(huán)顧四周,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感悄然襲來。離開了波譎云詭的深宮,也離開了那個與她有著秘密聯(lián)系的人。在這里,她仿佛真正成了無根的浮萍。
但她很快便驅散了這份軟弱。能活著,便有希望。上陽苑看似是放逐之地,焉知不能成為她積蓄力量、厘清思緒的暫棲之所?
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帶來的寥寥行李,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那支蕭景玄所贈的玉簪,以及她暗中攜帶的幾本典籍和一方小小的墨錠。只要筆墨在手,典籍在側,她的心便能安定下來。
北疆·靖王行轅
與上陽苑的寧靜形成鮮明對比,北疆靖王行轅內,氣氛肅殺而緊張。
巨大的沙盤上,代表敵我雙方的小旗犬牙交錯。蕭景玄身披玄甲,眉宇間帶著連日征戰(zhàn)的疲憊,但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緊盯著沙盤上兀良哈主力盤踞的“黑風坳”地帶。
“殿下,兀良哈部據(jù)守黑風坳地利,強攻傷亡太大。且其哨探遍布周邊,我軍大規(guī)模調動,極易被其察覺。”一位將領沉聲稟報。
蕭景玄手指在黑風坳側后方的一片崎嶇山地劃過:“正面強攻自然不行。顧昀,派出去的斥候有消息了嗎?”
顧昀上前一步:“回殿下,剛剛傳回消息。確如殿下所料,黑風坳側后方有一條極為隱蔽的采藥小道,可容小股部隊迂回。但道路險峻,且可能有雪崩風險。”
“險峻才好,敵人便疏于防范。”蕭景玄眼中閃過決斷,“傳令!王猛將軍率本部兵馬,明日拂曉于黑風坳正面佯攻,聲勢要大,吸引敵軍主力注意。李敢將軍,你精選五百山地銳卒,由斥候引路,連夜從采藥小道迂回,直插黑風坳敵后糧草囤積點!記住,你們的任務是焚其糧草,制造混亂,不必戀戰(zhàn)!”
“末將領命!”李敢抱拳,眼中燃起戰(zhàn)意。
“其余各部,隨本王伺機而動。一旦敵后火起,陣腳自亂,便是我們總攻之時!”蕭景玄聲音沉穩(wěn),帶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此戰(zhàn),務必重創(chuàng)兀良哈主力,揚我大燕軍威!”
“謹遵殿下號令!”帳內眾將齊聲應諾,士氣高昂。
部署完畢,眾將離去準備。蕭景玄才得以稍歇,他走到案前,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剛剛由親衛(wèi)秘密送來的一封薄信上。信是周振通過特殊渠道傳出的,告知他沈青瀾已安全抵達上陽苑,安置妥當。
看到“上陽苑”、“聽雪堂”這幾個字,蕭景玄緊繃冷峻的面容稍稍柔和了些許。他知道那里,一處清靜卻也不算艱苦的地方,是他暗中斡旋的結果。只要她平安,他懸著的心便能放下大半。
他提筆,想寫點什么,但看著地圖上即將爆發(fā)的戰(zhàn)事,又將筆放下。此刻,不是兒女情長之時。他必須打贏這一仗,唯有手握更大的權柄和軍功,才能真正護她周全,才能實現(xiàn)他們共同的抱負。
“青瀾,等我。”他在心中默念,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深邃。
京城·暗流未息
沈青瀾雖已離宮,但由她引發(fā)的風波并未完全平息。
德妃被軟禁長春宮,形同廢人,昔日門庭若市的宮殿如今門可羅雀,只剩下無盡的凄清和等待最終裁決的絕望。她這枚棋子,已被王黨徹底放棄。
王崇煥府邸書房內,燭火搖曳。這位老謀深算的首輔大人看著手中關于韓青招供內容的密報,臉色陰沉。他沒想到靖王的反擊如此迅速犀利,更沒想到德妃如此不堪用,竟留下了如此明顯的把柄。
“父親,如今該如何是好?靖王在北疆連戰(zhàn)連捷,聲望日隆,若他凱旋歸來,借此事發(fā)難……”王璟雖已出獄,但仍心有余悸。
王崇煥冷哼一聲:“慌什么?韓青的口供,最多只能證明德妃構陷沈青瀾,牽連不到我們頭上。至于含章殿那邊……”他眼中閃過一絲忌憚,“那邊的水太深,連老夫也看不清底細。不過,沈青瀾既然已被驅逐出宮,此事便暫且告一段落。我們的重心,要放在朝堂之上,絕不能讓蕭景玄借著軍功,動搖我世家根基!”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讓我們的人,在朝中多提提齊王殿下的賢德,還有,邊軍糧草后勤方面……可以適當‘拖延’一下。仗,不是那么好打的。”
“兒子明白。”王璟連忙應下。
上陽苑·聽雪堂
沈青瀾很快適應了上陽苑的生活。白日里,她或在聽雪堂內讀書臨帖,或在那片梅林中散步,看似無所事事,實則卻在默默觀察著苑內的一切。
她發(fā)現(xiàn)上陽苑雖人員簡單,但也并非鐵板一塊。苑監(jiān)是個膽小怕事、只求無過的老宦官,副監(jiān)王德海則似乎更為務實。苑內有負責打掃的粗使宮人,有看守苑囿的雜役,還有一小隊護衛(wèi)禁軍,平日里并不多見。
這日午后,她正在梅林中看著那含苞待放的紅梅出神,忽然聽得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從梅林深處傳來。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袍、鬢發(fā)斑白的老者,正拄著掃帚,彎腰劇烈地咳嗽著,身形佝僂,看起來甚是可憐。
沈青瀾走近,輕聲問道:“老人家,您沒事吧?”
那老者聞聲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卻依稀可見昔日清雋輪廓的臉。他看到沈青瀾,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擺擺手,聲音沙啞:“沒事,老毛病了,驚擾姑娘了。”
他的目光在沈青瀾臉上停留了一瞬,忽然問道:“姑娘面生,不是苑里的人吧?可是新來的?”
沈青瀾心中微動,坦然道:“是,我姓沈,剛來苑中不久。”
老者點了點頭,沒有再問,只是拄著掃帚,慢慢走到一株老梅樹下,仰頭看著那些花苞,喃喃道:“這天寒地凍的,也就這些老梅,還能熬出點顏色來……”
沈青瀾覺得這老者談吐不俗,不似尋常雜役,便多了幾分留意。之后幾日,她又在梅林遇到過這老者幾次,有時見他清掃落葉,有時見他對著殘雪枯枝發(fā)呆。她嘗試著與他交談,老者話不多,但偶爾幾句關于梅花的品評、或是前朝舊事的隨口一提,都顯露出非同一般的見識。
沈青瀾隱約覺得,這老者恐怕并非普通人。
北疆·夜襲火起
黑風坳之戰(zhàn),如期爆發(fā)。
王猛率軍在正面發(fā)起猛烈佯攻,箭矢如雨,殺聲震天,果然吸引了兀良哈主力的大部分注意力。而李敢率領的五百銳卒,則如同暗夜中的幽靈,憑借著高超的山地行軍能力和向導的指引,艱難而隱秘地穿越了那條險峻的采藥小道。
子夜時分,當兀良哈人正全力應對正面之敵時,他們的后營突然火光沖天!糧草囤積處燃起熊熊大火,濃煙滾滾,映紅了半邊天!
“不好!后營著火了!”
“糧草!我們的糧草!”
兀良哈軍中頓時一片大亂。
就在此時,一直按兵不動的蕭景玄,看準時機,下令總攻!養(yǎng)精蓄銳已久的靖王主力如同猛虎出閘,從側翼直插混亂的敵軍陣營!
前有強攻,后有火起,內部混亂,兀良哈部瞬間潰不成軍。主帥試圖組織抵抗,卻被亂軍沖散,最終只帶著少量親兵狼狽逃竄。
此戰(zhàn),靖王蕭景玄以精妙戰(zhàn)術大破兀良哈主力,焚其糧草無數(shù),斬首數(shù)千,俘虜近萬,取得了北疆開戰(zhàn)以來最輝煌的一場勝利!
捷報再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飛向京城!
上陽苑·意外的訪客
沈青瀾在聽雪堂的平靜生活,被一位意外的訪客打破。
來人是玄武門副統(tǒng)領周振。他身著常服,顯然是秘密前來。
“周副統(tǒng)領?你怎么來了?”沈青瀾又驚又喜,連忙將他讓進屋內。
周振神色凝重,低聲道:“沈姑娘,長話短說。殿下北疆大捷,聲望正盛,但京城這邊,王黨絕不會坐視。我此次前來,一是奉殿下之命,確認姑娘安好;二來,是有一事相告。”
“何事?”
“殿下查到,當初指認你的那個含章殿宮女彩珠,在她家中發(fā)現(xiàn)大量來路不明的金銀。而且,在她指認你之前,曾與長春宮一個已‘暴病身亡’的太監(jiān)有過接觸。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人發(fā)現(xiàn),彩珠的兄長,如今在齊王府當差。”
齊王!永和帝的第三子,亦是覬覦儲位的有力人選!
沈青瀾心中劇震。線索竟然指向了齊王?難道含章殿投毒案,背后是齊王在操縱?那李嬪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狼頭令牌是否也與齊王有關?
這一連串的疑問,讓沈青瀾感到一陣寒意。對手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遠超她的想象。
“殿下讓我提醒姑娘,在上陽苑亦需小心。王黨或許暫時不會動你,但齊王那邊……未必。不過姑娘也不必過于擔憂,殿下已安排了人手在苑外暗中保護。”周振道。
沈青瀾點頭:“我明白,請周副統(tǒng)領轉告殿下,青瀾一切安好,讓他不必掛心,專心戰(zhàn)事。我會在此,靜待時機。”
周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沈青瀾獨坐燈下,心潮起伏。北疆的捷報令人振奮,但京城的暗涌卻更加兇險。她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知道暫時的寧靜或許即將結束。她必須利用在上陽苑的這段時間,更快地成長,才能在未來,與他并肩面對這滔天巨浪。
她鋪開紙筆,開始將今日所得信息,以及自己對含章殿、齊王關聯(lián)的猜測,仔細寫下。這封信,需要通過特殊的途徑,送往北疆。
風暴,從未遠離,只是在積蓄著更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