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使團抵達那日,京城飄起了今冬第一場雪。
細雪紛揚,覆了宮闕琉璃瓦,掩了長街青石板。朱雀大街上,百姓卻冒雪圍聚,踮腳張望——北疆戰事膠著多年,突厥使臣入京,是戰是和,牽動人心。
使團隊伍自明德門入,前后三十六騎,皆著皮裘,腰佩彎刀。為首者虎背熊腰,濃須環面,正是左賢王忽爾汗。他端坐馬上,鷹目掃視兩側人群,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禮部官員在鴻臚寺前相迎,依例引使團入住驛館。忽爾汗下馬時,隨手將馬鞭扔給隨從,用生硬的漢話道:“大燕皇帝,何時見本王?”
“左賢王一路辛苦。”禮部侍郎拱手,“皇上龍體欠安,朝會見駕之事,需由攝政王殿下定奪。”
“攝政王?”忽爾汗挑眉,“就是那個……打敗了趙德昌的七皇子?”
這話說得挑釁,禮部官員面色微變,卻仍維持體面:“正是靖王殿下。”
“好!”忽爾汗大笑,“明日朝會,本王倒要見識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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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內,蕭景玄正聽玄七稟報使團情形。
“忽爾汗帶了三十五名隨從,其中十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他們入住驛館后,泰王府的人曾暗中前往,送了四壇烈酒、兩只烤全羊?!毙叩吐暤?,“另外,太原王氏府上,今日也有異動——王崇明的長子王允之,午后去了驛館附近的一家茶樓,在二樓雅間坐了半個時辰,對面正是驛館東廂房?!?
蕭景玄手指輕叩桌面:“東廂房住的是誰?”
“突厥副使,名叫阿史那邏,是忽爾汗的堂弟,也是突厥王庭的謀士。”
“謀士……”蕭景玄沉吟,“王允之一個世家子弟,去會突厥謀士?玄七,查清楚,他們是事先約好,還是偶遇?”
“屬下已查過,那茶樓是王氏的產業。王允之去時,掌柜親自引路,雅間早已備好茶點。阿史那邏是半個時辰后獨自前往,未帶隨從。”
“秘密會面?!笔捑靶湫?,“看來,有些人已經等不及了?!?
沈青瀾端茶進來,聞言輕聲道:“殿下,臣妾倒覺得,他們越是急,越容易露出破綻。”
蕭景玄接過茶盞,指尖觸及她微涼的手,不由皺眉:“手這么涼?可是炭火不足?”
“不是?!鄙蚯酁懳⑿?,“剛從新政司回來,外頭下雪了。殿下,招賢館今日又收了四十多份薦書,其中有幾位寒門學子,文章著實精彩。臣妾已命人謄抄,稍后送過來?!?
“辛苦你了。”蕭景玄握了握她的手,“青瀾,明日朝會,你可愿隨我同去?”
沈青瀾一怔:“臣妾是女子,又無官職,如何上朝?”
“你有官職?!笔捑靶溃靶抡舅菊?,正四品。我已奏請父皇,準你參與朝會,以備咨詢。”
“這……”沈青瀾心中震動。女子為官已屬驚世駭俗,如今還要上朝議政,恐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怕了?”
“不怕?!鄙蚯酁懱а?,目光清亮,“只要殿下信臣妾,刀山火海,臣妾也敢闖。”
蕭景玄眼中泛起溫柔:“我就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
窗外雪愈急,書房內炭火噼啪,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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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極殿。
文武百官分列兩側,龍椅空置,御階下設一紫檀椅,蕭景玄端坐其上,著攝政王朝服,氣度沉凝。
“宣——突厥使臣覲見!”
通傳聲層層遞出,片刻,忽爾汗大步進殿。他未著突厥官服,反穿了一身漢人錦袍,只是裁剪不倫,頗有沐猴而冠之感。身后跟著阿史那邏,此人瘦削精干,眼珠轉動間透著精明。
“突厥左賢王忽爾汗,見過大燕攝政王?!焙鰻柡贡闶切卸Y,腰卻不彎。
殿中一片寂靜。按禮,藩國使臣見大燕親王,需行跪拜之禮。忽爾汗此舉,無疑是挑釁。
蕭景玄神色不變,淡淡道:“左賢王遠道而來,免禮。賜座。”
內侍搬來錦凳,忽爾汗卻不坐,直盯著蕭景玄:“攝政王,本王此次前來,是為兩件事。第一,趙德昌將軍是我突厥的朋友,他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突厥可汗要一個交代。第二,北疆邊境線該重新劃定了——這十年來,大燕屯兵北進,占了我突厥三百里草場。”
話音落,殿中嘩然。
兵部尚書率先出列:“左賢王此言差矣!北疆邊境線乃太祖皇帝時與突厥可汗親定,立碑為界,何來侵占之說?至于趙德昌,他通敵賣國,罪證確鑿,死有余辜!”
忽爾汗冷笑:“罪證?什么罪證?可有趙將軍親口招供?可有突厥王庭承認?”他轉向蕭景玄,“攝政王,你們漢人有句話,叫‘死無對證’。趙將軍一死,什么罪名不能安?”
蕭景玄靜靜看著他:“左賢王的意思是,趙德昌無罪?”
“有沒有罪,不是大燕一家說了算。”忽爾汗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這是趙將軍與我可汗往來的書信。信中言明,大燕愿以邊境五城換突厥戰馬三千匹,這是兩國互利之事,何來通敵之說?”
羊皮卷呈上,蕭景玄展開掃了一眼,心中冷笑。信確實是趙德昌的筆跡,內容也看似合理,但落款時間……是永和十三年秋。那時,趙德昌已因貪污軍餉被御史彈劾,正在家中閉門思過,哪有權力與突厥談邊境五城?
“這信是假的?!笔捑靶⒀蚱ぞ磉f給一旁的沈青瀾,“沈司正,你來看看?!?
沈青瀾接過,細細端詳片刻,抬頭道:“殿下,此信有三處破綻。其一,永和十三年八月,趙德昌因‘延誤軍機’被罰俸半年,禁足府中,不可能與突厥可汗通信。其二,信中提及的‘朔州五城’,早在永和七年就已劃歸大燕,突厥可汗豈會不知?其三——”
她頓了頓,拿起羊皮卷對著殿外光線:“這羊皮做舊手法粗糙,墨色浮于表面,絕非八年舊物。依臣妾看,此信制成不過月余?!?
殿中響起低語聲。幾位老臣看向沈青瀾的目光,多了幾分驚訝——這女子,倒真有幾分眼力。
忽爾汗臉色微變,阿史那邏卻上前一步,操著流利漢話道:“這位女官好眼力。只是……口說無憑。你說信是假的,可有證據?你說趙將軍被禁足,可有記錄?你們漢人官場,記錄文書最是齊全,不如拿出來,大家瞧瞧?”
這話厲害。永和十三年的記錄,時隔六年,哪里能立刻找出?即便找出,若被人動了手腳……
蕭景玄看向泰王:“三皇兄,當年兵部文書,是你協理監管??蛇€記得此事?”
泰王出列,神色從容:“七弟問起,為兄倒是記得一二。永和十三年,趙德昌確實被御史彈劾,但父皇念他多年戍邊有功,只罰俸了事,并未禁足。至于文書……”他面露難色,“六年前的舊檔,兵部庫房堆積如山,要找出來,怕是要費些時日。”
一推二五六,滴水不漏。
沈青瀾忽然開口:“泰王殿下,臣妾有一事不明。永和十三年秋,突厥犯邊,朔州告急。若趙德昌未被禁足,為何朝廷派了李老將軍前去督軍,而非趙德昌這個朔州守將?”
泰王一怔,隨即笑道:“沈司正有所不知,趙將軍當時……染了風寒,臥病在床?!?
“風寒?”沈青瀾追問,“可需臥床兩月之久?臣妾查過太醫院記錄,永和十三年八月至十月,趙德昌并未請太醫診治。倒是他府上的賬冊記載,那兩月他買了三批歌伎,辦了五場酒宴——一個臥病在床的人,有這樣的興致嗎?”
殿中頓時嘩然。太醫院記錄、府上賬冊,這些都是極隱秘的東西,沈青瀾如何能查到?
蕭景玄心中了然——定是周文炳提供的線索起了作用。那本被偷的賬簿里,恐怕就記著趙德昌府上的異常開支。
泰王臉色終于變了:“沈司正,你私查朝臣府邸賬目,不合規矩吧?”
“臣妾查的不是賬目,是證據?!鄙蚯酁懖槐安豢?,“趙德昌通敵案關系國本,任何線索都不能放過。況且,這些賬目是洛陽府衙在查一樁盜竊案時偶然所得,已移交大理寺。臣妾只是依律調閱,有何不可?”
滴水不漏,反將一軍。
忽爾汗見狀,冷哼一聲:“你們漢人就會耍嘴皮子!本王就問一句:邊境三百里草場,還不還?”
蕭景玄站起身,緩步走下御階。他比忽爾汗略高,此刻居高臨下,氣勢逼人:“左賢王,你突厥鐵騎每年秋掠我邊境,擄我百姓,搶我糧草。這十年來,大燕北疆百姓死傷逾萬,被掠財物不計其數。這筆賬,又該怎么算?”
他每說一句,便逼近一步。忽爾汗下意識后退,竟被逼得氣勢全無。
“你想要草場?可以?!笔捑靶O履_步,“先還我大燕百姓的命,還我被掠的財物。一條人命,換一里草場。你算算,是你們欠我們的多,還是我們欠你們的多?”
殿中落針可聞。誰都沒想到,這位一向溫文爾雅的靖王,竟有如此鋒芒。
忽爾汗臉色漲紅,握緊拳又松開,最終咬牙道:“攝政王,你這是要開戰?”
“戰或不戰,不在我,在你?!笔捑靶D身回座,“大燕從不畏戰,但也不輕啟戰端。左賢王若想談,就拿出誠意。若不想談——”他抬眼,目光如冰,“那就請回吧。北疆二十萬將士,隨時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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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不歡而散。
回到靖王府,蕭景玄剛脫下朝服,玄七便來報:“殿下,周文炳的家眷已安全抵達別院。但……周文炳本人,今晨在洛陽失蹤了?!?
“失蹤?”蕭景玄轉身,“怎么回事?”
“昨夜他還在書肆,今早伙計去開門,發現鋪門虛掩,周文炳不見蹤影。屋內沒有打斗痕跡,但裝銀錢的匣子空了,像是自己走的。”玄七低聲道,“屬下已派人四處尋找,暫無消息。”
沈青瀾蹙眉:“他會不會是……怕了?”
“有可能?!笔捑靶了?,“但也不排除被人擄走。玄七,加派人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
玄七退下后,沈青瀾輕聲道:“殿下今日在朝會上,為何不拿出王崇明與趙德昌的信?”
“還不是時候。”蕭景玄搖頭,“那些信只能證明他們私下勾結,卻無法直接證明科舉案真相。貿然拿出,打草驚蛇不說,還可能被反咬一口——畢竟,我們現在連王崇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王崇明,永和十二年后便辭官歸隱,回了太原老家。這些年深居簡出,幾乎與世隔絕。
“殿下是懷疑……”
“我懷疑他根本不在太原。”蕭景玄道,“一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幕后之人會讓他安然活著嗎?青瀾,你幫我擬一道密旨,發往太原府,命他們暗中查訪王崇明的下落。記住,要隱秘?!?
“是。”
沈青瀾鋪紙研墨,蕭景玄卻按住她的手:“不急,先吃飯。你一早入宮,到現在水米未進,胃該難受了?!?
他總這樣細心。沈青瀾心中一暖,點頭應了。
飯剛擺上,外頭又傳來通報:“殿下,宮里來信,皇上傳您和沈司正即刻入宮?!?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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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帝的病情,比想象中更重。
寢殿內藥味濃郁,老皇帝靠在枕上,臉色蠟黃,呼吸微弱。德妃坐在榻邊,正一勺勺喂參湯,見蕭景玄進來,起身退到一旁。
“父皇?!笔捑靶蛟陂角?。
永和帝睜開眼,目光渾濁,卻仍竭力保持清明:“老七……今日朝會,朕聽說了……你做得很好……”
“兒臣只是盡本分?!?
“突厥……來者不善。”永和帝喘了口氣,“忽爾汗……是個莽夫,不可怕??膳碌氖恰澈蟮娜恕!?
蕭景玄心中一動:“父皇是指……”
“突厥可汗……老了。”永和帝緩緩道,“幾個兒子爭位……忽爾汗來大燕,是想借外力……壓過他的兄弟們。所以……他必須帶功勞回去……”
“兒臣明白了?!笔捑靶c頭,“他會不擇手段?!?
“對。”永和帝看向沈青瀾,“丫頭……你今日在朝會上……很勇敢。”
沈青瀾忙道:“臣妾只是據實而言?!?
“據實而言……好?!庇篮偷坌α耍θ萏撊?,“老七……你眼光不錯。這丫頭……有她父親的風骨……”
他忽然咳嗽起來,德妃忙上前拍背??攘税肷危篮偷蹟[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朕叫你們來……是有件事?!庇篮偷蹚恼硐旅鲆粔K玉佩,遞給蕭景玄,“這是……朕的私印。你拿著……若朕……若朕有個萬一,你可憑此印……調動禁軍?!?
蕭景玄心頭一震:“父皇!”
“拿著!”永和帝強硬地將玉佩塞進他手中,“朕知道……有人在等朕死。老三……王氏……還有那些世家……朕活著,他們不敢動。朕死了……他們會第一時間……控制皇宮。”
他緊緊握住蕭景玄的手,一字一頓:“老七,答應朕……保住大燕江山……保住蕭家的天下……”
蕭景玄眼眶發熱,重重點頭:“兒臣發誓,必不負父皇所托?!?
“好……好……”永和帝松開手,疲憊地閉上眼,“去吧……朕累了……”
退出寢殿,蕭景玄握緊手中玉佩。玉佩溫潤,卻重如千鈞。
德妃跟出來,在廊下叫住他們:“攝政王殿下?!?
“德妃娘娘?!?
德妃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景琛那孩子……昨夜進宮看本宮,說了一些話……本宮思來想去,覺得該告訴殿下。”
“娘娘請講?!?
“他說……王氏近日與突厥使團走得很近。王允之不止見了阿史那邏,還……還送了幾個美人去驛館?!钡洛裆珣n慮,“本宮雖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外臣私交藩國使臣,是大忌。景琛說,這是為了摸清突厥的底細,可本宮總覺得……不妥。”
蕭景玄心中冷笑。泰王倒是會找借口。
“多謝娘娘提醒,本王會留意?!?
德妃點頭,猶豫片刻,又道:“還有一事……長春宮的太子妃,昨日托人給本宮帶了句話?!?
“什么話?”
“她說……”德妃壓低聲音,“‘科舉案的真相,在泰王府的書房里?!?
蕭景玄與沈青瀾對視一眼。
“她為何告訴娘娘這個?”
“本宮也不知?!钡洛鷵u頭,“送話的嬤嬤說,太子妃近來神志不清,時而哭時而笑,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本宮想著……事關重大,還是該讓殿下知道?!?
“謝娘娘?!笔捑靶嵵匦卸Y,“這份情,本王記下了。”
德妃苦笑:“本宮不求別的,只盼你們兄弟……莫要走到兵戎相見那一步?!?
她福身一禮,轉身回了寢殿。
回府路上,馬車內一片寂靜。
沈青瀾終于開口:“殿下信太子妃的話嗎?”
“半信半疑。”蕭景玄道,“她恨王氏,恨泰王,想借我的手報仇,這說得通。但她也恨我,恨你,未必不會設下陷阱。”
“那……”
“查?!笔捑靶凵駡远?,“不管真假,都要查。玄七!”
車外傳來回應:“屬下在。”
“派人盯著泰王府,尤其是書房。另外,查一查太子妃近來接觸過什么人,說過什么話?!?
“是?!?
馬車駛過長安街,雪已停,路面濕滑。蕭景玄掀開車簾,望向巍峨宮城。暮色中的皇宮,安靜得像一頭沉睡的巨獸。
但他知道,這安靜之下,暗流已急。
科舉案、突厥使團、泰王、王氏、太子的舊部……所有的線,都開始收緊了。
而他和沈青瀾,正站在漩渦的中心。
“青瀾?!彼鋈婚_口。
“殿下?”
“怕嗎?”
沈青瀾看著他,搖頭微笑:“有殿下在,不怕?!?
蕭景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依舊微涼,卻堅定地回握。
馬車駛入靖王府,府門在身后緩緩關閉。
而京城的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