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奇瑞的辦公室里飄著雪茄的青煙,窗外的蟬聲一陣高過一陣,攪得人心頭發悶。李宇軒立在辦公桌前,聽總長剖析時局,指節無意識地蹭著袖口的紐扣——這是他在外交部養成的習慣,心里越是不踏實,面上越要顯得云淡風輕。
“景行,往后有什么打算?”段奇瑞吐出一口煙,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帶著掂量的意味。等袁大頭一走,可能北洋系馬上就要分裂成了皖系、直系,南邊的護國軍和革命黨隱隱呼應,現在整個華夏就像一盤散沙,誰都想攥緊拳頭。
李宇軒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總長,依屬下看,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北方。馮國張在南京不安分,張迅又惦記著復辟,不如先和西南方面周旋,把國會穩住,再考慮南下。”他小心繞開了“武力統一”這幾個字,知道段奇瑞在這事上執念很深。
兩人說了許久,從國會選舉聊到對南方用兵,從列強的態度談到捉襟見肘的財政。李宇軒字斟句酌,既擺明立場,又不與段奇瑞正面相悖——在外交部這兩年磨出來的本事,這會兒全用上了。
“行了,你去吧。”段奇瑞擺擺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雪茄擱在煙灰缸里,火星子一明一暗。
“是,總長。”李宇軒欠身退下,走出陸軍部時,后襟已經汗濕了一片。他心知肚明,段奇瑞對他這種“溫和”做派并不滿意,皖系那些少壯派更早看他不順眼,背地里沒少罵他“親南方”“沒骨頭”。
果然,三天后,一紙調令送到了外交部:免去李宇軒外交參贊職務,調任全國水利局顧問——個徹頭徹尾的閑差。
“呵,福禍相依。”李宇軒捏著調令,嘴角扯出個冷笑。壞消息是,他這明擺著是被擼下來了。調令上寫的理由是“與友邦人士交涉過于激進,有失國體”——說穿了,就是前陣子在酒會上,他揍了那個調戲中國女招待的法國外交官。
“好個‘過于激進’……”他把調令拍在桌上,牙關咬得發酸。在外交部這兩年,他受夠了列強的趾高氣揚,看夠了同僚的卑躬屈膝,難得硬氣一回,倒成了開刀的理由。
可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好消息是,總算能離開燕京這潭渾水了。這里的派系傾軋比真刀真槍的戰場還兇險,再待下去,遲早要被卷進漩渦里。
“這筆賬,將來總要算清楚。”他暗暗發狠。等日后國民政府定都金陵,非得讓那些排擠他的人瞧瞧,誰才是真正能做事的。不過眼下,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
去哪兒呢?回三湘?第一師范的職位早有人頂了。回溪口?母親信里說“兒子”已經會走路了,整天拿著小木槍比劃,倒叫人寬心,可他總不能一直窩在鄉下。
思來想去,只剩一個去處。他掏出懷表,里面夾著蔣銳元今年年初寄來的信,末尾寫著齊魯濰縣的地址——那是護國軍兵工廠的所在,蔣瑞元在暗中經營的地盤。
“去找少東家吧。”李宇軒收拾著行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雖說他從前總坑我,在溪口沒少讓我替他背黑鍋,可到底知根知底。”
他突然想起在紐約遇見羅斯福的情形,不禁自嘲:“當初連美國未來的總統都拉攏過我,如今卻要灰頭土臉去投奔舊友,這世道……”
搖了搖頭,他不再多想,抓起外套就往外走。路過電報局時發了封加急電報,又找了個公用電話,撥通蔣銳元在濰縣的聯絡點。
“喂?”電話那頭背景嘈雜,隱約有機器的轟鳴。
“我,少東家。”李宇軒壓低嗓門。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隨即傳來蔣瑞元帶笑的聲音:“景行啊?什么事?我這兒正忙著,剛到手一批德國機床。”
“我來投奔你了,少東家。”李宇軒開門見山。
蔣瑞元在那邊笑起來,聲氣爽利:娘希匹,你我之間,說什么投奔不投奔?直接來山東濰縣,地址我讓聯絡點的人給你。正好我這兒缺懂軍械的,你在德國學的本事總算能派上用場。
“好,少東家。”李宇軒心頭一熱,掛了電話。
電話那頭
“長官,誰啊?看把你高興的。”蔣銳元身旁的副官說道。
蔣銳元拍了拍桌上的電報,眼睛發亮:“我打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要來山東了。”他想起在溪口時,那個總跟在自己身后、年紀雖小卻愛裝老成的少年,如今也要成為獨當一面的臂膀了,心里莫名生出幾分期待。
“這可是留過洋的高材生,懂軍事,會和洋人打交道。有他在,咱們這兵工廠的技術和銷路就不用愁了。”蔣銳元拿起鋼筆,在地圖上圈出濰縣的位置,“去準備個像樣的院子,再備兩桿新槍。等他到了,我得和他好好謀劃下一步。”
副官應聲退下。蔣瑞元望著窗外兵工廠的煙囪,嘴角揚了起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有信得過的兄弟并肩,比什么都強。
此時的李宇軒已經登上了前往山東的火車。窗外的華北平原急速后退,連片的高粱地織成青紗帳。他靠在椅背上,看著手里那張罷免調令,忽然覺得渾身一輕。
離開燕京也好,省得整天說那些言不由衷的外交辭令。等到了齊魯,到兵工廠摸摸冰冷的槍械,去訓練場看看真正的士兵,或許更對他的脾氣。
至于將來的恩怨、往后的謀劃,都暫且放下。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校長,在這亂世里先站穩腳跟。
火車拉響汽笛,朝著齊魯大地駛去。那里有等他的人,有未竟的事,或許還有,他真正該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