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濰縣,兵工廠的煙囪冒著滾滾濃煙,把半邊天染成了灰藍色。李宇軒提著行李箱站在廠門口,望著那個穿著粗布軍裝、正指揮工人搬運鋼材的熟悉身影,嗓子眼忽然有些發堵。
少東家。他喊了一聲,聲音被機器的轟鳴吞去大半。
蔣銳元猛地回頭,臉上的油污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他把扳手往地上一扔,三兩步跨過散亂的鋼材,一把攥住李宇軒的胳膊,勁兒大得讓人發疼:“景行,可算把你盼來了!”
他將李宇軒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眉頭揚起:“自打上海分別,整一年了吧?”
“整一年了,少東家。”李宇軒笑著點頭,鼻尖微微發酸。在燕京這二年見多了虛情假意,此刻被蔣瑞元這身帶著機油味的熱絡一撲,心里反倒踏實了。
“娘希匹,在燕京就不知道捎個信。”蔣銳元松開手,朝他肩頭擂了一拳,“回回都得我先寫,你才肯動筆,莫不是在外交部當上大官,瞧不起我這擺弄鐵疙瘩的粗人了?”
實在是忙得腳不點地。李宇軒連忙解釋,“外交部那攤子事您也清楚,整日周旋在洋人之間,還得看總長臉色。”他從行囊里摸出個扁盒,“給您帶了德國止疼藥,您總說肩膀疼,試試這個。”
蔣銳元眼睛一亮,順手揣進衣兜:“還算有良心。”忽然湊近壓低嗓音,“哎,去溪口看你家小子沒?”
“上月回去瞧了趟。”李宇軒提起兒子,嘴角就壓不住笑,“小家伙如今壯實得很,見了我竟會含含糊糊喊''爹'',雖說不真切,聽著心里暖烘烘的。”
“比你強多了。”蔣銳元朗聲大笑,“記得你小時候瘦得像猴崽子,整天跟在我后頭搶紅薯,哪像這小子金貴。”
少東家,這哪能比?李宇軒無奈搖頭,“如今有天天牛奶米糊養著,我娘又把他捧在心尖上,能不壯實么?”
想起臨行前母親的叮囑,他不禁失笑:“我穿開襠褲時就割草喂豬,做的不好還罵。他倒好,走路都有人攙著,木槍比真槍還金貴,將來怕是要養成個嬌少爺。”
“嬌些怕什么?”蔣瑞元攬住他肩膀,“咱們拼死拼活打天下,不就為讓娃娃們過好日子?”忽然換了上海腔調,“景行,儂夜飯切了伐?”
李宇軒被他這突兀的轉腔逗笑:“還沒。”
“走,吃飯去。”蔣銳元扯著他就往外走,讓伙房留了濰縣朝天鍋,一定得嘗嘗這齊魯特色。
兵工廠伙房里肉香四溢,大鐵鍋燉著五花肉和豬雜,薄餅甜面醬擺在案頭。蔣銳元給李宇軒盛了滿碗,自己抓起個燙手的肉火燒,邊啃邊說:“這廠子去年從德國人手里盤下來,原先只會修步槍,如今能造手榴彈了,下步想試制迫擊炮。”
他指向墻上圖紙:“你在德國學過軍工,正好幫我瞧瞧。前幾次試射總炸膛,愁死個人。”
李宇軒扒著飯,聽他絮叨兵工廠的難處——缺鋼材,缺技工,還得防著北洋軍的眼線,忽然明白了蔣銳元的不易。在燕京時總覺得南方革命黨風光,卻不知是這些兵工廠在背后撐著。
吃完我幫您看圖紙。他撂下碗,語氣沉穩,“炸膛不是膛壓算錯就是鋼材不行,總能尋著法子。”
蔣銳元眼睛倏地亮了:“找你來準沒錯!”
夜色濃重時,蔣銳元提著馬燈引李宇軒穿過青石板巷。雨后積水映著燈籠光,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帶天井的院落前。木門吱呀推開,燈光潑亮三間正房——東西廂房俱全,院中石榴樹墜著紅果,廊下晾著干辣椒。
少東家,這真是給我的住處?李宇軒怔在門檻外,行李箱險些脫手,“我在燕京住的宿舍,還沒這院子的灶間大。”
什么話!蔣銳元佯怒瞪眼,“當年在溪口,你家灶臺的紅薯我少吃了?如今有了家底,還能讓你睡漏雨屋子?”
他把銅鑰匙拍進李宇軒掌心:“有我蔣銳元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李景行。這院子離廠子近,來往便宜。家具都是新打的,缺什么言語聲,別見外。”
李宇軒攥著溫熱的鑰匙,喉頭滾動。院落不算豪奢,卻處處見心思——窗臺月季是他偏愛的絳紅色,廂房里堆著信里提過的兵書,連灶臺都備齊了油鹽醬醋。
好。他深吸口氣,把翻涌的謝意壓回心底。有些情分不必說出口,記著就好。
蔣銳元又囑咐幾句明日驗看車間的事,提著馬燈晃進夜色。李宇軒獨立院中,見銀河低垂,濰縣的秋夜透著熨帖的暖意。
正房桌上壓著張字條,是蔣銳元歪扭的筆跡:“有急事敲東墻,隔壁王老頭是自家人。”
李宇軒折好字條收進內袋,忽然覺得渾身輕松。從今往后,他不再是燕京外交部那個如履薄冰的參贊,而是濰縣兵工廠里,能與校長抵背而戰的兄弟。
晚風拂過石榴樹,葉片沙沙作響。李宇軒躺在鋪了新絮的床上,想著待修的迫擊炮圖紙,想著溪口咿呀學語的稚子,想著蔣銳元啃火燒時腮幫鼓脹的模樣,嘴角無聲揚起。
或許,這才是他的歸處——沒有外交部的虛與委蛇,沒有燕京的傾軋算計,只有淬火成鋼的槍炮,和過命的交情。
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