濰縣的夏天來得格外早兵工廠的車間里熱氣逼人。李宇軒蹲在機床旁,正專心校準迫擊炮的膛線,忽然聽見門簾掀動的聲響。抬頭一看,蔣瑞元穿著件褪色的舊短衫走進來,面色比窗外的天色還要陰沉。
景行,蔣銳元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在李宇軒邊蹲下,“若是我的結拜大哥死了,他待我恩重如山,你說我該不該去替他收尸?”
李宇軒手中的鐵鉗頓了頓,幾點火星濺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看見蔣銳元通紅的眼眶,心頭不由得一緊:“自然該去。生死之交,豈能坐視不理?”
蔣銳元的指節攥得發白,青筋在手背上凸起:“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少東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李宇軒放下工具,不祥的預感在胸中翻涌。蔣瑞元的結拜大哥,他只聽說過其中一位——在魔都主持革命事務的陳奇美。
剛傳來的消息。蔣銳元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陳大哥在法租界遇刺身亡。我要去魔都,替他收殮。”
李宇軒倒吸一口涼氣。陳奇美是革命黨在魔都的骨干,這場刺殺絕非偶然,背后必定牽扯著北洋勢力的暗涌。此時前往魔都,無異于自投羅網。
可看著蔣銳元眼中不容動搖的執拗,他將勸阻的話咽了回去,默默提起墻角的配槍:“少東家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三日后,魔都法租界的一處石庫門宅院內,空氣凝重得仿佛凍結。陳奇美的遺體停放在正堂中央,一面青天白日旗覆蓋其上。幾個革命黨人肅立四周,臉上既有悲戚,又難掩惶惶——誰都知道,兇手尚未落網,此刻露面,隨時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少東家,打算將陳先生安葬在何處?李宇軒壓低聲音問道,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槍套上,警惕地留意著門外的動靜。
蔣瑞元紅著眼圈,將三炷香緩緩插入爐中:“先回家,讓大哥落葉歸根。”
然而次日,蔣銳元卻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愕然的決定——要在魔都設靈堂,公開接受吊唁。
少東家,這未免太過冒險了。李宇軒急得將他拉到廊下,“眼下風聲鶴唳,北洋的眼線遍布全城。在此時設靈公開吊唁,豈不是自曝行蹤?”
蔣銳元凝視著堂中那張黑白相片,聲音低沉卻堅定:“景行,大哥待我恩同再造。當年我在魔都舉事,是他傾囊相助購置軍火;我被清廷追捕,是他冒險將我藏匿在租界。如今他遭此橫禍,我若連個像樣的靈堂都不敢設,日后九泉之下,有何顏面見他?”
他轉過身,灼灼目光直視李宇軒:“你若還認我這個兄弟,就莫要再勸。”
李宇軒喉頭一哽,緩緩垂首。望著蔣瑞元挺直的脊背,他心中百感交集——這般重情重義,危難時刻敢于挺身而出,讓那些見風使舵之輩見識了什么叫做血性,可轉念想起前些年,你偷偷帶女人回溪口,把家里攪得雞飛狗跳,連你媽都被你氣病了,家中瑣事堆成山,又覺得你這性子實在讓人頭疼。
明知是龍潭虎穴偏要闖,將自身安危置之度外,這般魯莽著實該罵,可見他守在靈前,一絲不茍地向每位吊唁者還禮,眼中深藏的悲慟與決絕,又讓人只能嘆息——或許在未來罵他的人居多,可現在,卻是一個能把后背交給對方的好兄弟。
靈堂設了三天,前來吊唁的人不算多,卻都是真心實意的同志。有帶著家伙前來護衛的青幫弟兄,有冒險從北洋軍營溜出來的舊部,甚至還有幾位須發皆白的老先生,顫巍巍地在遺像前躬身行禮。
李宇軒守在門邊,望著這些素昧平生的人們,忽然明白了蔣銳元的深意——這靈堂不僅是為了告慰逝者,更是向生者傳遞一個信號:革命的火種未滅,只要還有人敢于挺身而立,希望就永遠不會熄滅。
三日后,他們悄悄將陳奇美的靈柩送上返回浙江的客輪。船駛出黃浦江時,蔣銳元獨自立在岸邊上,望著迷蒙的江面,久久不語。
回到魔都不過數日,一封廣州來信送到了兵工廠。蔣銳元拆閱后,將信紙遞給李宇軒:“孫先生來信,讓我接手陳大哥的舊部。”
李宇軒快速瀏覽信文,眉頭漸漸鎖緊:“少東家,此時收編,恐怕困難重重。”陳奇美一去,他麾下人馬散的散、走的走,有的被北洋收編,有的解甲歸田,余下的也人心浮動,“即便勉強湊齊人數,沒有糧餉器械,只怕難以服眾。”
蔣銳元卻不以為意,提筆在信箋上批注:“無妨,能收多少是多少。就算只剩一人,也要把大哥的旗幟扛下去。”
他筆鋒一頓,眼中掠過銳利的光:“這些弟兄都是跟著大哥出生入死的好漢,只要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就敢跟著我們干到底。”
李宇軒看著他揮毫寫下“整編隊伍,待命廣州”八個大字,忽然覺得,在這看似沖動的決定背后,藏著一種他從未真正理解的堅韌。
光陰荏苒,轉眼已是1917年。魔都的小型兵工廠已經能穩定生產迫擊炮,陳奇美的舊部也被蔣瑞元逐步收攏,整編成一個營的兵力,駐扎在魔都外的舊營房中。
這日午后,蔣銳元拿著一頁信紙興沖沖地走進李宇軒的房間:“景行,看看這封信寫得如何?是給孫先生的,稟報我們在魔都的近況,還有今后的打算。”
李宇軒接過信紙,上面的字跡雖仍顯潦草,卻透著一股昂揚之氣。從兵工生產到隊伍整訓,再到對南方護法運動的見解,寫得條理分明。
“寫得真好,少東家。”他由衷贊道,“這幾年你給孫先生的建言,孫先生都多有嘉許吧?”光是他見過的回信,就不下幾十封了,字里行間滿是期許。
“嗯,孫先生夸我''知兵事,通民情'',還囑咐我多留意南方局勢。”蔣瑞元臉上漾開笑意。
李宇軒放下信紙,沉吟道:對,“孫先生不是明說了嗎?先護法,再北伐,推翻北洋政府,建立真正的共和。”
“可這條路太難走了。”蔣銳元輕嘆一聲,在客廳中下坐了,“袁大頭倒了,又冒出段奇瑞、馮國張,個個都想稱王稱霸。我們手頭就這么點人馬,這么幾條槍,真能走到那一天嗎?”
李宇軒看著他難得流露的迷茫,忽然想起在紐約見過的羅斯福,想起在三湘教過的那些學生,想起溪口那個已經會喊“打壞蛋”的孩子。
他在蔣瑞元身旁坐下,拾起一粒石子投向院墻:“再難也得走。你看這兵工廠,去年還只能修修補補,如今連迫擊炮都造出來了;你看那些弟兄,上月還如一盤散沙,這個月已經走得齊整了。路都是一步一步踏出來的,只要不停下,總有見到天亮的時候。”
蔣銳元抬頭望來,眼中的迷霧漸漸散去,重新燃起熟悉的火焰:“你說得在理。走,去車間看看,新一批炮彈該試射了。”
兩人并肩走出小院,春日的陽光透過枯枝灑下,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影子。
李宇軒明白,前路依然荊棘密布,但有希望總歸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