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的夏天,廣州城悶熱難當。營房外,老榕樹的葉子被曬得油亮,蟬鳴一聲高過一聲,撕扯著午后的寧靜。
蔣銳元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額上還帶著汗,眼睛里卻閃著光,像是攥住了什么天大的機遇。他把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片“啪”地按在桌上,聲音里是按捺不住的激動:“景行,我感覺到了,我的機會來了!”
李宇軒正蹲在地上,埋頭分解一挺機槍,聞聲抬起沾著油污的臉,手里還捏著根槍管,有些摸不著頭腦:“少東家,什么機會?”他以為是關于學生運動或是軍隊整編的事。
“你看這個!”蔣銳元的手指用力點著那幾張紙,“現在國內的股票交易所,真如雨后春筍!魔都、燕京、武漢,連廣州都開了兩家!你看這行情,一天一個價,這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就在眼前啊。
李宇軒湊近細看,是幾張股票行情單,上面密密麻麻印著“魔都證券物品交易所”、“面粉股”、“紡織股”之類的字樣,紅綠數字交錯,看得人眼花。他心里咯噔一下,眉頭不自覺地皺起:“少東家,容我問一句,是誰引您進這股票市場的?”
“哦,是張晉江。”蔣銳元說得隨意,拿起桌上的水壺灌了口涼茶,“他在魔都搞過交易所,說這里面的門道簡單,低買高賣就能來錢。景行,你把心放回肚子里,這買賣穩賺不賠。等咱們攢夠了錢,買槍買炮,何必在粵軍里受這窩囊氣?”
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李宇軒心里像堵了團棉花,沉甸甸的。他暗自嘆了口氣,想起前些日子五四風潮正盛時,蔣銳元還跟著學生喊口號,送水送吃食,一副熱血沸騰的模樣。可他又分明記得,前幾日整理舊物,瞥見蔣瑞元早年的日記本里,白紙黑字寫著“想去俄國參加革命,看他們如何改天換地”。“合著那些都不是真心話?”他忍不住腹誹,手里的槍管都忘了放下,“校長,您不是革命者嗎?革命者不琢磨革命,反倒跑去炒股票?這算哪門子志向?”
他想起初識時的蔣銳元,在上海冒著槍林彈雨搞起義,那股不顧一切的沖勁兒,曾讓他覺得跟對了人。可眼下……看著行情單上那些跳躍的數字,他心頭泛起一絲涼意。
但他終究沒把這話說出口。蔣銳元的脾氣他了解,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與其白費唇舌,不如靜觀其變——那張晉江是個精明人,總不至于讓他栽得太狠。
自此,蔣銳元的心思幾乎全撲在了股票上。不是泡在廣州的交易所里,便是對著行情單寫寫算算,連孫先生召見商議軍務,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李宇軒依舊操練著那幾十個老兄弟,只是偶爾會被蔣銳元拉去“參謀”。
“景行你看,這紡織股是不是該拋了?我聽人說歐洲戰事停了,洋布要進來了。”
“景行你說,面粉股能不能加倉?北方鬧旱災,糧食肯定要漲價。”
李宇軒只能含糊應對:“少東家您懂行,您拿主意就好。”心里卻忍不住感嘆——當年在濰縣兵工廠,他說要造迫擊炮,蔣銳元眼都不眨就批了經費,如今說要買股票,竟是連家底都敢押上,這轉變實在讓人措手不及。
期間,粵軍里不免有人譏諷蔣銳元“不務正業”,連陳炯明都曾拐彎抹角地說他“心思活絡”。蔣瑞元聽了,只嘿嘿一笑:“等我賺了大錢,讓你們都跟著沾光。”
李宇軒看著他因股市漲跌而忽喜忽憂,時而因賺了幾個點便樂呵呵請客,時而因跌了價便唉聲嘆氣,只覺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這還是那個在靈堂前發誓“要為大哥扛旗”的人嗎?
光陰荏苒,轉眼便是1920年的春天。廣州城細雨綿綿,交易所的行情卻急轉直下——先是面粉股暴跌,緊接著紡織股也跟著跳水,蔣銳元手里的股票大半套牢,非但沒賺到錢,反而虧到了老本。
那天他從交易所回來,異常沉默,只是獨自坐在桌邊,翻看著以前的日記。李宇軒進去送水時,瞥見他正凝神看著某一頁。那頁上的字跡因年月已久而略顯模糊,卻仍可辨認:“今日看得國事,非國內可解決。集思離國他行,失志則獨善其身,不與吾輩為伍。”
李宇軒心中一動。這段話他前幾日也偶然見過,當時只覺得寫得頗有氣性,帶著幾分書生意氣的孤傲。此刻再看,倒像是蔣銳元在為自己尋一條退路。
“罷了,能回頭就好。”他在心里默道。雖說炒股這事辦得荒唐,但好在沒把老弟兄們的本錢賠光,也未誤了正事——那幾十個從上海帶來的兵,經他一手調教,已是粵軍中少有的精銳,連陳炯明都想借去當護衛。
蔣銳元合上日記,抬頭看見李宇軒,臉上難得露出一絲赧然:“景行,之前是我糊涂,讓你跟著白操心了。”
“沒事,少東家。”李宇軒將水杯往前推了推,“誰還沒個看走眼的時候?股票不行,咱們再想別的路子。孫先生那邊不是說要籌建軍校嗎?我看這才是正經事。”
提到軍校,蔣瑞元的眼睛倏然又亮了:“對!軍校!我跟孫先生提過多次,要辦一所咱們自己的軍校,培養真正聽指揮的軍官。等軍校辦起來,就把老兄弟們都派去當教官,到時候……”
他越說越振奮,先前炒股失利的陰霾一掃而空,仿佛又變回了那個眼里有光的“少東家”。
李宇軒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樣子,忽然覺得,或許是自己先前太過執拗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蔣銳元會在股市中迷失,會在困境里動搖,可他骨子里那股想要做成一件事的執拗,似乎從未真正熄滅。
就像他日記里寫的“失志則獨善其身”,可他何曾真正“獨善其身”過?從溪口到魔都,從濰縣到羊城,他始終在這條名為“革命”的路上磕磕絆絆地走著,即便繞了彎路,碰得頭破血流,也總會想辦法折返回來。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掙扎著穿透云層,在潮濕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蔣銳元已拿起筆,在紙上勾勒軍校的草圖,嘴里喃喃自語:“得有操場,有靶場,最好再建個軍械庫……”
李宇軒靠在門框上,望著他伏案疾書的背影,心中那點失落早已煙消云散。或許,跟著這樣一個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少東家”,才是這亂世最真實的模樣——沒有永遠正確的選擇,只有不斷試錯的勇氣,和跌倒后爬起來的堅韌。
他轉身朝營房外走去,心里盤算著該把那挺修好的重機槍再擦拭一遍。無論股票漲跌,世道如何變幻,握在手里的槍桿子,才是最實在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