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稍歇,方云逸放下衣袖,氣息顯得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剛才那幾句話和一陣咳嗽已耗去了他不少力氣。他緩緩喘息了幾下,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剛才更顯虛弱!
“回稟陛下,其北境之事…一切始末,具已…詳實地記錄在傳回兵部的那份八百里加急軍報之中。周擎天將軍與欽差副使李大人聯名用印,句句屬實,字字確鑿。”
他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力氣,然后才繼續說道,“但既然陛下和眾位大臣心存疑慮,想要聽草民親口描述………”
“那……草民便依旨,在此再復述一遍。”
方云逸的目光看似虛弱地掃過御道兩側的文武百官,在掠過文官班列中某個身影時,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
那人正是欽差李文翰。他此刻位列文班中后位置,低著頭,雙手緊握玉笏,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昨天晚上,乾帝秘密召見他深夜入宮,在御書房那壓抑的氣氛中,整個過程都讓他汗流浹背、渾身濕透,仿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乾帝的問題刁鉆而犀利,直指北境之事的種種疑點,尤其是關于張懷遠之死和方云逸作用的細節。
好在,方云逸在回京都之前,就已經給了他預判,幾乎料定乾帝會問哪些問題,并教他如何逐一回應。
他幾乎是憑借著對方云逸的恐懼和對自身性命、家族安危的擔憂,強行支撐,按照方云逸設定的“劇本”,磕磕絆絆地應付了過去。
最后才在乾帝那深沉而帶著些懷疑的目光中,如蒙大赦般退出了御書房。
此刻,站在奉天殿上,聽著方云逸那虛弱但清晰的聲音,李文翰內心無比渴望,甚至是在祈禱,方云逸能承受得了今日這殿內的狂風暴雨,能將對答完美地支撐下去。
他深知,自己已經和方云逸綁在了一根繩上,只要方云逸一個露餡,言辭出現絲毫的破綻,被群臣,尤其被趙元明抓住把柄,那么他李文翰,也將隨之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
而就在李文翰內心煎熬之際,方云逸已經開始了他“虛弱”但條理清晰的敘述!
“啟稟陛下,事情始于蠻族南院大王兀術魯,親率數萬精銳,突然猛攻烏山關……”
“烏山關年久失修,守軍兵力不足,周擎天將軍雖浴血奮戰,仍舊是寡不敵眾,關墻危殆……草民當時恰好在烏山關內,見狀亦是心急如焚……”
方云逸按照軍報的基調,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在危急關頭,憑借方家血脈的威望、協助周擎天穩定軍心,并獻策求援的角色。
他講述張懷遠如何“忠勇為國”,接到求援后毅然率鐵壁關主力出關救援,如何與兀術魯大軍在鐵壁關外浴血鏖戰,最終“壯烈殉國”。
方云逸語速不快,時常因為“氣力不濟”而略微停頓,或者伴著一兩聲壓抑的咳嗽,但敘述的脈絡卻異常清晰。
每當講到關鍵之處,比如張懷遠出擊的時機、蠻軍主力的動向、以及最后他如何“臨危受命”。
整合潰兵,利用落霞坡地勢設伏,斷敵后路,并趁蠻軍因兀術魯戰死而軍心大亂時發動奇襲,都描述得仿佛身臨其境。
卻又緊扣軍報,不增添任何個人英雄主義色彩,將功勞歸于“將士用命”和“陛下天威”。
然而,這番敘述,每到讓人疑惑或者不解的地方,便有文臣或者武將按捺不住,出列開口質問。
一位兵部給事中郎,便是率先出列發難!
“方公子,你言及張將軍接到求援便立刻出兵,但據本官所知,鐵壁關與烏山關素有嫌隙,張將軍豈會如此輕易相信并傾巢而出?這中間,是否有你或周擎天隱瞞未報之情節?”
方云逸虛弱地回應,言稱軍情緊急,或許是張將軍深知唇亡齒寒之理,以大事為重,摒棄前嫌。
細節中或許有疏漏,但大體過程無誤。
接著又是一位御史臺官員發出質疑,“你方才說,是你整合潰兵于落霞坡設伏?你一年不及冠的病弱少年,如何能服眾?”
“那些百戰老兵,豈會聽從你一黃口小兒的調遣?此節實在令人難以信服!”
方云逸咳嗽著,臉色更白,解釋全賴周擎天將軍舊部擁護,以及自己身為方家子孫,在鎮北軍舊部中尚存一絲香火情分,加之當時局勢危殆,眾人同仇敵愾,方能暫時統合力量。
又有一位武將出身的大臣冷哼一聲,“兀術魯乃蠻族名將,勇冠三軍,就算張懷遠將軍與之同歸于盡,其麾下蠻軍亦非易與之輩,豈是你帶著一群殘兵敗將,憑借一處山坡地利就能輕易擊潰的?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方云逸氣息微弱地辯稱,主帥陣亡,群龍無首,加之其劫掠鐵壁關后或許有所懈怠,己方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憑借地利與一股血氣,方才僥幸成功。
并再次強調,此戰慘烈,烏山關與鐵壁關將士傷亡極其慘重,十不存一。
在整個過程中,龍椅上的乾帝和武將班列為首的趙元明,倒是都保持著沉默。
乾帝的目光透過冕旒,始終落在方云逸身上,深邃難測,看不出喜怒。
趙元明則面容看似平靜,眼神偶爾掃過方云逸,又或者與朝中某些大臣進行無聲的交流,但自始至終,不曾開口打斷方云逸敘述。
方云逸心中雪亮,這些跳出來質疑的,大多不過是試探的馬前卒,真正的風暴,尚未到來。他一邊應對,一邊將敘述緩緩推向結尾。
“……最終,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終將入關蠻軍擊退,收復了鐵壁關。”
“然……我北境防線,亦是因此戰而元氣大傷,張懷遠將軍殉國,周擎天將軍重傷未愈,無數將士血染沙場……”
“草民亦因連日奔波,舊疾復發,嘔血不止,方能僥幸,茍全性命于亂軍之中,回京復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帶著一種悲愴與疲憊,仿佛是直到此刻、仍舊還沉浸在那場慘烈戰爭的回憶之中,身體也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支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