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我回答,露露先發(fā)聲了,“我是他女朋友啊!你不知道嗎?他其實不是人。你問他自己知道嗎?”
她這話像一根冰錐,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我混亂的思緒里,把我釘在了原地。
是啊,我該怎么回答?我自己不也正被這個念頭啃噬著嗎?喉嚨發(fā)緊,我干咽了一下,才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出來。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空洞:“是啊,我不是人……如果不出意外,我大概……死在醫(yī)院了吧。不然,我怎么能看見你呢?”
話音落下,空氣里只有寂靜。然后,露露那邊忽然傳來一聲極力壓抑卻終究沒憋住的“撲哧”輕笑,在這死寂下顯得格外刺耳。我瞥了她一眼,那笑意在她臉上漾開,卻讓我心里莫名發(fā)毛。
沒等我細(xì)想,剛剛在便利店遇到的那個大哥突然出現(xiàn)在旁邊,湊了湊身子說道:“那…意思就是你也是在這醫(yī)院死的唄?那既然都死了,你這哥們是不是也……。
我呸!老子活的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楊平一臉精神的樣子。
那哥們繼續(xù)說著:“這老妹兒為啥還能看見咱們?nèi)齻€啊?她…她也是鬼?”
這一次,青青的笑聲更不加掩飾了,咯咯的,在空曠的街道上撞出輕微的回音,她甚至彎下腰,捂著肚子,肩膀抖動。
可她越笑,我脊背上的寒意就越重。我瞪向她,她卻一邊擺手一邊擦著眼角笑出的淚花:“沒事兒,真不是故意的……你三個繼續(xù),繼續(xù)呀……”那語調(diào)輕快,卻像裹著蜜糖的針。
看著她那副事不關(guān)己、樂在其中的模樣,一股無名火混著更深的寒意猛地竄上來。
知道自己可能已經(jīng)死了,那種墜入虛無的恐慌正在吞噬我,而她,這個突然出現(xiàn)、來歷不明的女人,卻像在看一場蹩腳的滑稽戲。
我斜睨著露露,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她是個什么東西。”
聽我這么說,那大哥眼中最后一點希冀的光也熄滅了,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頹然耷拉下腦袋。
壓抑的嗚咽變成崩潰的嚎啕:“這可咋整啊……我兒子才十歲……媳婦沒工作……我今天是下了班買點吃的,碰到你,看你一路小跑到這里,以為有啥事,就跟著你過來了,沒想到………
你說我這一走,他倆……他倆可怎么活啊……”淚水混著灰塵在他臉上沖出溝壑,那是絕望的具象。
看著他,我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擰了一下。我自己呢?我的處境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死?或許并不可怕。人怕的是未知的深淵。但現(xiàn)在,鬼魂就在眼前,深淵有了形狀。真正讓我骨髓發(fā)冷的,是劉大生他們要的讓我“永不超生”。
連鬼都做不成,徹底歸于虛無,連一點念想、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還有莎莎,楊平……我剛抓住一點人間的暖意,轉(zhuǎn)眼卻已身處彼岸,他們甚至可能永遠(yuǎn)不知道我曾以這種形態(tài)“存在”過。孤獨,難道是刻在我命里的烙印?
我走過去,手搭上他顫抖的肩膀,觸感一片陰寒,分不清是他的,還是我自己的。“想開點,哥們,”我的聲音干澀,“兒孫自有兒孫福。現(xiàn)在社會好心人多,總會讓孩子長大。
安心……上路吧。”“路”字出口,我自己都打了個寒顫,前路何在?才發(fā)現(xiàn)一旁的楊平,癱坐在椅子上,隱約聽見有淅淅瀝瀝的水落聲一一楊平尿褲子了。
“好了,別聊了。”露露的聲音忽然插進(jìn)來,清晰得不帶一絲情緒,“命數(shù)天定,由不得你們。
”她走過來,動作自然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冰涼的手指一下扣住我的手腕,那寒意瞬間竄遍我全身。“走吧龍飛,跟我回去。”
我猛地一震,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回哪兒?”
“病房。”她抬眼看向我,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你不會真想死透吧?”
“我沒死?!”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微弱卻尖銳的希望同時刺中我,腦子嗡嗡作響。
“現(xiàn)在還沒,”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幾乎有些殘忍的弧度,“不過,再耽擱一會兒,可就說不準(zhǔn)了。你只是魂魄剛離體,還有得救。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妹子!美女!”那大哥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fù)涞铰堵赌_邊,竟“咚”地跪了下去,水泥地悶響。
他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塵土,形如惡鬼:“求求你!也救救我!我兒子不能沒爸啊!我所有錢都給你!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求你了!”他磕著頭,額頭撞地的聲音在寂靜中令人心悸。
看著他扭曲祈求的面容,我心臟抽緊,忍不住看向露露:“……真不能幫幫他?他也不是壞人,剛剛還幫我買東西了,就這么死了,太冤了,還有楊平,他不該啊!他也沒出事啊!。”
他?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聽她這么說,我心里倒是有底了,至少楊平是個大活人。楊平聽到這話,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瘋了似的連著跳了八個高。
而露露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甚至有點冰冷。她又掃了那男人一眼,目光落回我臉上,一字一句,清晰冰冷:“我說了,命數(shù)天定。
逆天改命,必遭天譴。我救你已是冒險,若再添因果,天譴下來,誰替我扛?”她的話像秤砣,壓得我啞口無言。惻隱是有,但我沒資格要求別人替我,或是替他承擔(dān)未知的災(zāi)禍。
見她無動于衷,露露轉(zhuǎn)向那大哥,語氣公事公辦,透著寒意:“老實等著吧,一會兒自有接引的來帶你走。黃泉路上規(guī)矩點,下輩子或許能投個好胎。”
黃泉路!黑白引!這幾個字眼砸進(jìn)耳朵,卻讓我混沌的腦海猛地劈開一道亮光——一個瘋狂的想法竄了出來!
如果我不跟青青回去,如果我也跟著“接引”的走,去投胎轉(zhuǎn)世……那劉大生他們就算有通天本事,還能追我到下一世不成?魂飛魄散的危局,豈不就迎刃而解?
這念頭一起,竟讓我感到一種絕處逢生的戰(zhàn)栗。我猛地掙開露露冰冷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站到那茫然無措的大哥身邊。
青青愣住了,眉頭蹙起:“龍飛,你干什么?”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卻掩不住其中的決絕:“你走吧。我決定了,跟他一起,等著投胎。路上……也算有個照應(yīng)。”
旁邊的大哥驚呆了,瞪大眼睛看著我,胡亂抹了把臉,沖我豎起拇指,聲音還帶著哽咽:“兄……兄弟!夠意思!真他么夠意思!放心,下去了哥罩著你!”
“龍飛!”露露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怒意,“你就因為我不救他,拿這個威脅我?我告訴你,他陽壽已盡,強行回魂也熬不過多長時間!天道是兒戲嗎?我來撈你,已經(jīng)是逆天改命了!”
“不,不是威脅,”我搖頭,既然決定了,也沒什么好隱瞞,“是有人想要我永不超生。如果我去投胎,重新開始,他們就沒辦法了。”
“呵……”露露聞言,竟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那笑聲里充滿了譏誚和一種更深沉的寒意。她上前一步,幽深的眼睛緊緊鎖住我,慢慢吐字,每個字都像冰珠砸落:
“魂魄都不全的NG品……你以為,你有資格踏上黃泉路,有資格……去投胎嗎?”
我渾身劇震,如墜冰窟,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氣直沖天靈蓋:“你……你說什么?什么魂魄不全?!”
露露的目光像手術(shù)刀,仿佛要剖開我的皮囊,直視內(nèi)里殘缺的本質(zhì)。“你還不知道?”她的聲音壓低了,卻更清晰,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殘酷,“你的三魂三魄,早就被人收走了。
若不是身上那點東西強行吊著你最后一口氣,你根本活不到遇見我,早在那個小旅店,就該無聲無息爛掉了。”
她微微傾身,氣息拂過我的耳畔,冰冷徹骨:
“一個連完整靈魂都沒有的東西,陰司不會收,輪回不要你。
留在這世上的,不過是一縷遲早要徹底消散的殘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