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這種情況,花七爺跟著家里的管家從外祖家里回來,誰知道在路上正好碰上了那場該死的地震。
老管家帶著馬車一起掉落山崖。
他還是跟著遇難逃荒的村民,這才得了一條姓名下來。
只是別人都走了,他年紀小,又沒有大人照顧,又冷又餓的,被落在雪地里面。
凍得離死只剩下一層皮的距離了。
而在茫茫雪地的另外一頭。
沈三娘推著推車,艱難的行在小路上,車上的四個筐子,三個裝的是鮮魚,一個里面裝的是她那不過四歲的女兒,沈巧云。
“阿娘,你累不?我下來走吧,別看我小,我腿可長了,前兒二爺爺還夸我個子高,以后肯定長大長腿呢。”
筐子里的小姑娘扎著兩個沖天鬏,手里捂著一個荷葉包起的烤紅薯,望著她娘,伸出手試著往外面鉆。
“坐好別動。”沈三娘故作生氣“今兒的魚少了一筐子,你在筐里坐好了,娘才掌住平衡。你晃來晃去的,魚撒了,你的花頭繩可就沒了啊。”
沈巧云小眉毛擰成了一團,她娘又騙人。
今兒早去池塘打魚的時候,她坐在筐里看得清楚,她娘裝滿三個筐子以后,剩下魚的又給放回去了。
沈三娘是管城縣沈家老三的媳婦。
沈老三還活著的時候,做些小生意,有些田地鋪面,加上為人老實聰穎,夫妻兩個的日子過得倒是不錯。
后來沈老三去隔壁縣里收債,路上糟了搶匪,不光將他身上財物搜刮干凈,連命也給奪走了。
沈家公婆偏頗小兒子,奪了沈老三的家產,沒過頭七就將沈三娘這個喪夫新寡給掃地出門了。
大著肚子,舉目無親,正當沈三娘一籌莫展的時候,曹莊村養魚的李家老夫妻好心收留了她,肚子里孩子生下來以后,她就跟著老兩口一起養魚賣魚。
一年后,李家在高陽書院讀書的獨子得了舉人,蒙上器重,點了外放,老兩口歡歡喜喜的收拾了行囊跟著兒子到任上享清福去了。
家里的一應,連同魚塘都留給了沈三娘。
筐里的魚跟女兒,如今都是她的命。
雪路不好走,沈三娘握著車把的雙手已經凍得紅腫,裂開的縫子里面出了血水,凝成了厚厚的痂,冷風一吹,又乍開了。
“阿娘!阿娘!那兒有個人!”
沈三娘只顧低頭看著車前的路,聽到女兒的喊聲,忙急急拉住車把。
雪天路滑,滑行了幾丈路遠才停住車子。
沈巧云翻出筐子,邁著小腿就往那人身邊跑去,沈三娘心急女兒,丟下車子也追了上去。
趴在地上的是個小男孩兒,六七歲的年紀,大冬天的也沒穿棉衣,薄衣薄褲,到處都打著補丁,赤著腳,覆著泥土都能看出兩只腳都已凍得紅腫了。半張臉埋在雪里,露出來的那一半,看上去比雪白。
“阿娘,這個小哥哥死了么?”
今年雪災,沈巧云跟她娘去賣魚的路上,見過一些凍餓而死的逃荒者,也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等回頭又一場大雪后,路邊的雪堆厚了,那些躺在地上的逃荒者卻都不見了蹤跡。
沈三娘伸手探了探,面前這孩子還有喘氣。
抬頭望了望四周,一片寂然,這年頭人命最賤,她一個寡婦帶孤女的,自己博一口吃的已是不易,便是救了這孩子回去,也沒錢替他請大夫醫治。
“死了。”沈三娘拔腿就走“別看了,咱們得快點進城,晚了魚不鮮活了。”
沈巧云歪頭瞧了瞧,這小哥哥是沒吃的才死的吧,思鐸再三,將手里的紅薯放在了他的面前,但愿來生能吃口飽飯吧。
她們母子兩個到鎮上的時候,天已大亮。
管城縣的城門口,各村都有派人守在那里,天災當道,救人先救己,縱是老縣丞有一副慈悲心,卻也救不了所有人。
能進得去管城縣的,只有屬地以內的幾個村子來賣些米面吃食的村民,其他異鄉人,全部攔在城門外不準進入。就連村子里面發放的救災糧,都是里正帶村子里面身強體壯的男人們才能從縣城領回去。
“小巧云來了,冷不冷啊。”
守城的人都認識沈家賣魚的三娘子,雖說是寡婦帶著孩子可憐見的,但甭管是大雪封路還是雨大泥濘,沈三娘都雷打不動的推著她的小車帶著魚跟女兒進城來。
她女兒沈巧云小小年紀,長相明媚,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跟會說話似的,見人也嘴甜,叔叔大爺的,認識的人都喜歡的緊。
見小巧云在鼓囊囊的帽子里露出倆滴溜溜的大眼睛,小手凍得通紅,緊緊地抓住筐沿兒,那人心疼孩子。
“不冷,今天風大,小馮叔看城門也要穿的暖和和的。”
四歲的小姑娘都已經知道心疼大人了,想想自己家里十四五的大胖兒子,馮老六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讓他去水鋪做個小伙計,沒兩天的功夫就因沒眼力見兒、偷懶耍滑的被掌柜給送回來了,還是生女兒好。
進了城門右拐,沒兩步就是管城縣的菜市場了,沈三娘的魚攤就在那里。
因她出攤勤快,又待人熱情,有不少老顧客都愛找她買魚。
加上天災物資匱乏,牲畜也多受影響,眼下能吃上些好的,魚肉算是普通人家的首選了。
她人剛到,等著買魚的主顧們都蜂擁而至,你一條我兩條的,沒多會兒,三筐子魚賣的干干凈凈。
“沈三娘,四筐魚的車,每次裝三筐,下次多撈些來也好賺大錢啊。”沒有買到的人,多有不甘,這天氣冷颼颼的,出來一趟不容易,也就沈三娘這魚攤這會子沒漲價還供貨穩定了。
沈三娘笑著搖了搖頭,“天冷,魚也精,知道水底下暖和,都不愿出來了。”
匆匆收拾一番,將筐子摞在一起,推起女兒,便往家里趕。
她打進了城,心里就不安的很,方才遇見的那孩子,好歹是一條命,當初自己難到將死的時候,也是遇到了好心的李老爹兩口子,才有的今天,臨到自己了,她到忘了與人為善的根本。
日后到了地府,怕是要被下油鍋的。
又走到剛才那處,沈三娘不安的扭頭瞥了一眼,那孩子還躺在那里,沒被附近義莊收尸的拖走。
一會兒的功夫,大雪已經在他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了,天上灰云層層,仿佛下一刻就要壓下來,埋了這天地。
沈三娘想再去看看,停下了推車,卻挪不動了腳。
“阿娘,那小哥哥是活的!”沈巧云伸手指給她娘看“阿娘,你看!他在吃我給他的紅薯!真的!阿娘你快看!”
走到近旁,那孩子果然手里拿著半塊紅薯,一點一點往嘴里推,手指已經僵硬了,但是人求生的本能讓他有了吃東西的力氣。
荒郊野外的,雪地里躺了這么久,還沒死,這就是命啊!
沈三娘伸手將孩子抱起,將他放到了原先裝女兒的筐子里,又拿起車上的斗笠,蓋住筐子。
“巧云你跟在娘身后,踩著娘的腳印走,小哥哥還有救,咱們帶他回去。”
沈巧云素來懂事,攥著撿起的半塊紅薯,聽話的跟在她娘身后。
沈三娘是個勤快人,入了秋就把柴房堆得滿滿的,就連冬天取暖的炭塊也都準備的富足。
屋子里的炭火暖洋洋的,烘在身上毛孔都打開了,外面的風吹得凜冽,嗚嗚的嚎叫著,讓人害怕。
沈三娘抱著女兒坐在床上剝花生,一邊給她講著老猴精的故事。
“阿娘,阿娘,你快給我看看,我頭上有沒有虱子。”沈巧云低著腦袋,一個勁兒的喊著讓她娘瞧。
她才不想到時候被老猴精看到虱子,然后吸了頭頂的魂兒,變成紙片人呢,她還要等長大后好好伺候阿娘呢。
“我們小巧云香噴噴的,怎么會有虱子呢。”沈三娘攬過女兒的小腦袋,親了以后“若是日后睡前洗腳腳的時候勤快些,那就更好了。”
小姑娘鬼得很,不愛聽的話一向裝作聽不見,拿起一個三個子兒的花生,扭過頭舉給她娘看:“阿娘,你瞧,三個白胖子!”
知道女兒心里那點小九九,也不拆穿她,沈三娘將她摟在懷里,繼續手里的活計“那你以后好好吃飯,也做一個漂亮的白胖子……”
母女兩個說話間,沈巧云突然看見這個小哥哥動了。
起先被救的時候,花七還挺討厭沈巧云的。
小姑娘臟兮兮的,跟望京城的小姑娘都不一樣。
沈巧云哪里知道他的這點兒小心思啊。
這個小哥哥長得好看,沈三娘有花七幫忙,去賣魚的時候干脆就把沈巧云放在家里面了。
兩個小孩子在一起待得時候久了,花七爺漸漸的也就不嫌棄沈巧云了。
雖然說這個姑娘臟兮兮的,還不愛干凈。
但是軟軟諾諾,帶著小孩子的奶香味。
臟一些的話,花七隨手就給她擦干凈了。
正在兩個人關系漸漸好了的時候,家里面的人找到了沈家。
沈三娘不在家的。
只有沈巧云一個小孩子。
又急著早走,只得放了五百兩銀子留下來。
花七坐著馬車走了。
后來到了望京城,就是高陽書院的考試,然后去書院念書。
一大圈子事情忙的,他就把沈巧云給忘了。
等到他忙完了手邊的事情,想起來派人去找沈巧云的時候,沈三娘她們已經搬家了。
花七心里面住著那個臟兮兮的小姑娘,所以便是到了年紀,也沒有要那些通房什么的,一心想著日后把那臟兮兮的找出來。
再后來,家里面發生變故,他也來了關外。
臟兮兮的小姑娘,就再也沒有想過。
花七看著窗子外面發呆。
他記憶力那個臟兮兮的小姑娘,終于給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