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欣然趕到醫院時,宋杞并沒有睡著。
幾年不見,季欣然變化不大,只是似乎更瘦了些,宋杞示意她過來把自己的病床搖起來,他想坐著和她說話。
季欣然氣喘得有些急,仍極力克制著,想來是跑來匆忙。
替宋杞將病床上半段豎起讓他靠著,季欣然床側椅子上坐下,一時兩人無話。
好一會兒,季欣然才開口道:“你感覺怎么樣?”
她神情復雜,但真切的關懷確實是有的。
宋杞雙眼雖無神,也是目不轉睛看著她,輕聲道:“我還好。”
他的沉著與鎮定令季欣然有些坐立不安,“要喝水嗎?”宋杞搖頭,她又問,“我給你削個水果吧?”宋杞沒有出聲。
季欣然遂拿了蘋果去洗手間,洗好回來用紙巾擦干了,開始削皮。
她埋頭做這些的時候認真而自然,仿佛理所應當,仿佛他們還是男女朋友天天見面……
“宋杞,你有沒有想起什么?”
削水果的間隙,季欣然狀似隨意問他,“關于你的傷,警方估計明天就會過來問你。”
她顯得小心翼翼,近似于溫柔,與她過去給宋杞的跋扈印象形成鮮明對比,宋杞看著這張即便不化妝也很好看的臉龐,只吐出一個字:“有。”
季欣然聞言一慌,削到指尖,鮮血立即染紅青白果肉。
宋杞不知哪來的力氣,身子前傾,當即就將她手中的刀與水果拿開,“紙巾。”
季欣然慢半拍,聽話的用另一只手去拿床頭柜上的紙巾,靜靜看著宋杞將她的傷口擦去血跡查看,傷口不深,讓她去護士臺找創口貼。
季欣然卻道,“不用,我包里有。”
她隨身帶創口貼在身上,是多年前就有的習慣,宋杞記得。她愛穿高跟鞋,細細的那種跟,腳后跟總容易磨掉一層皮,創口貼是隨身包里永不缺席的一員。
而今天的季欣然穿著平底鞋。
宋杞有一刻的恍惚,看著季欣然從包里翻出創口貼貼在創口上,然后他嘆了口氣,道:“欣然,去自首吧。”
季欣然側身對著宋杞站在床尾處,她身形明顯一僵,半晌一動不動。
宋杞看不到她有意躲開的表情,但她緊握在包上的五指已握成拳,不知是害怕還是憤怒。
病房中靜了一陣,季欣然將包放回一旁空桌上,重新走回時,始終垂著眼,以致于宋杞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
她面上沒有什么表情,在床邊重新坐下道,“我那天只是想嚇嚇你,我不知道會突然跑出來一只貓,那只貓抓了我的手,我才松了手的,盆栽提前掉下去,剛好砸在你頭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你看我手上還有被貓抓的痕跡……”
她把衣袖往上推,拿小臂給宋杞看,那里卻光潔得很,哪里有什么抓痕。
“我沒有說謊,確實是貓抓我的手盆栽才掉下去的!”季欣然幾乎要哭出來。
宋杞沒有出聲,他知道她不喜歡貓,大抵也有害怕的成分,即便真是被貓抓了,都這么久了,痕跡也早就消了,他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有說謊。
見他不出聲,季欣然以為他不信,再解釋道,“我那天之所以會那樣,是因為看到你和那個女人一起吃飯,還一起回了孤兒院,我一時嫉妒所以才沖動的,宋杞,你原諒我好嗎?當年如果不是因為商萱,我們都準備要結婚了……”
她掩面哭泣,淚水自纖細指尖溢出,卻沒有聲音。
宋杞記得原來這位千金大小姐,一哭起來不聲嘶力竭絕不罷休,到底是長大了。
他默默看著季欣然哭了一會兒,甚至給她遞紙巾,好一會兒才道:“我指的不是這件事。”
季欣然一怔,眼睛從一疊紙巾中抬起來,詫異看著宋杞。
宋杞心下再一聲嘆息,這時垂下眸來,沒有看她,道,“當年是你給你姐姐的車子動了手腳吧?才讓她們在山上出了事故。”
季欣然聞言,驀然變色。
那眸中早已不是先時的悲哀難過,轉而露出陰狠厲色來,寒涼無比。
“誰告訴你的?”
宋杞依舊沒有抬眼,他聽得出季欣然瞬間冷下來的語氣,顯然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季欣然,“你找車房的師傅手動松剎車,對方害怕承擔責任,讓你簽了一份免責書,那份免責書現在在我手里。”
“……”
季欣然一時呆住,連目光都有些呆滯了,她怔怔看著宋杞,忘了出聲。
宋杞直至這時才抬眼,對季欣然卻依舊溫和,“去自首吧欣然,我們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你知道什么,你就叫我去自首!”季欣然斥他一句,淚水似不由自主急急滾落,她這時別過頭去,不讓宋杞看她的臉。
宋杞看著這樣的季欣然,片刻,“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因你的行為,你姐姐和她兩個朋友差點死掉,那是三條人命,不是你可以拿來泄私憤的。”
“她們不都沒死嗎?”
“那是萬幸,可商萱因此落下終身殘疾,她為此犧牲實在太大,她沒有義務承受這樣的痛苦,欣然,你要知道這一點。”
“說來說去,你就是為了她報不平,是不是?”
季欣然恨恨的雙眼,這時盯牢宋杞,令宋杞一時錯覺,仿佛她還是他的女朋友,他有責任接住她所有任性的脾氣。
宋杞默了好一會兒,再出聲很是疲倦,“欣然,這是犯罪,只有自首你才能獲得新生。”
“我知道錯了!”她吼道,又哭起來,“我知道錯了還不行嗎?我也很后悔,我也很害怕,除了那件事我沒有做過別的事情害人,我保證以后也不會,還不行嗎?不要讓我去自首,好不好?”
跟季欣然分開之后,宋杞沒有再交往過其他女友,他的記憶里,對異性的印象,最深刻的無不來自季欣然,他多少確信她的秉性,她向來有些意氣用事,求饒只是逃避的一種手段而已。
是以看到這樣難過懺悔的季欣然,宋杞依然沒有心軟,“如果你不去自首,我會考慮將免責書交給季芯澄,讓她出面處理這個事情。”
“你說什么?”
季欣然抬起淚眼,雙唇顫抖,也許是過于難過,抑或是過于憤怒,宋杞猜不透,但他很確定,只有自首,是對季欣然好的。
“你自己去,還是讓季芯澄帶你去,你可以做選擇。”
宋杞又道,“這次的事情我不會追究,即便你是故意的。你想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給你,但我不能看著你再去害別人。”
“我說了我保證不會!”
“欣然,我了解你。”宋杞眼中有不忍,他看牢季欣然悲傷難抑的雙眼,“你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你還是不會懂得受害人的痛苦,再碰到類似的處境,你依然控制不住自己。”
季欣然絕望道,“你真的要讓我去坐牢嗎?”
宋杞沉默了一會兒,鄭重道,“如果你愿意,等你出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她抽噎著,表情有些木然,似乎已沒有淚水。
“是,我可以等你。”
季欣然忽然覺得好笑,低頭笑了會,諷刺道:“宋杞,你為了她可以做這到這個份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宋杞覺得有些累,并不打算解釋,“欣然,你認真考慮我的建議,我從不食言,也說到做到。”
他眼中溫和與嚴峻來回交替,季欣然終冷靜下來,點了頭,“好,我認真考慮。”
“我有點累,時間不早,你先回去吧。”
宋杞靠在枕頭上,季欣然只好上前將他的病床平放下來,他道謝,季欣然沒有吱聲,她在床側坐下來,沒有走,從包里拿出濕巾捂在眼睛上,對宋杞道,“你休息吧,不用管我,我坐一會兒就走。”
她的語氣,似乎真正平靜下來,宋杞知道她愛美,大約不想叫人看到她哭紅的雙眼。
遂閉上眼,不再看她。
季欣然在原地坐了十五分鐘,病床上的宋杞很安靜,沒有再睜眼,想來已經睡著。
她看著這張臉,除了有些蒼白,瘦了一圈,卻更顯英氣逼人。曾經,她為此著迷,可他卻背叛了她。季欣然無聲欣賞著這張俊逸面孔,眼中漸漸凝起起一層寒冰。
讓她去坐牢嗎?那她寧可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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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芯澄與唐棠在一家面館吃飽喝足,季芯澄忽然道,“咱們再回醫院一趟吧?”
唐棠詫異,“怎么了?”
季芯澄也說不上來,只覺得心里怪難受,“我總覺得季欣然有點怪,或者她跟宋杞之間有點怪。”
“什么怪不怪的!說不定人家只是余情未了。”
“可你也說,她這些天還聽我爸安排去相親,如果真是忘不了宋杞,她不可能會聽我爸的。”
唐棠也琢磨,“不然呢,不是對他仍有感情,為什么不顧你爸反對日夜待在醫院里照顧前男友?”
“如果她是害怕宋杞醒來說出什么對她不利的話嗎?”
唐棠不由坐直了身,“季芯澄,你別嚇我。”
“我不知道,”季芯澄也有些亂,“上回我跟邱商去過宋杞事發的地點,那個地方很偏僻,學校也說怎么抄小道也不需要經過那里,可剛剛宋杞依然說是去學校經過那,還說什么去追哪個學生,你說他會不會是騙我們?”
“沒道理啊,他這么做。”
“如果他是為了包庇季欣然呢?”
“你是說,宋杞可能在撒謊?”唐棠霍地起身,催季芯澄,“走,我們回醫院!”
兩人在車上,越來越覺得季芯澄的猜測說得通,宋杞過去可是就要跟季欣然快結婚了的,不管因為什么原因兩個人最后分開,但曾經的宋杞對季欣然,不是沒有感情,如果季欣然真的對宋杞做了什么,他確實有很大概率會替季欣然瞞下來。
而季欣然呢,她為什么要傷害宋杞?
季芯澄帶著諸多疑惑與唐棠趕到醫院,不顧護士阻撓已經過了探視時間,兩人直奔宋杞病房。
推開病房的動作嚇到季欣然,只見她手中拿著一只枕頭,本能地回過身來,驚恐地瞪著突然闖進來的季芯澄與唐棠,還有護士。
護士眼尖,看到病床上宋杞的監護器被人撥了,當即揚聲道:“你在做什么?”
季芯澄與唐棠盯著季欣然手中的枕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見護士奔上前去,季欣然被推開后,床上宋杞一臉慘白的面孔歪在一側,剎那都刷白了臉。
季芯澄身子一晃,險些沒有站穩,扶著墻壁才站住。
唐棠指著季欣然,聲音都在發顫,“季欣然,你要殺人滅口?!”
“季欣然……”季芯澄才出聲,被護士按鈴叫進來的醫護人員撞到一側,只聽護士驚叫,“快!安排搶救室,病人已休克!”
有護士奔出去,很快護工推了移動病床進來,值班醫生也隨即趕到,問在場之人,“怎么回事?”
那最先發現不對的護士沒有多言,只是將病人重新連接上監護器的各項數據報給醫生,將宋杞推出病房前往急救室時,那護士提醒季芯澄,“快報警吧!”
醫護人員魚貫而出,病房里剩下她三人,成掎角之勢。
“季欣然,請你解釋一下!”季芯澄喝道。
季欣然卻像沒有聽見一般,將枕頭往病床上一扔,拿起包,跟著就要出門。唐棠反應迅速,將人堵在門口,卻沒料到季欣然力氣那么大,將唐棠推倒摔到一邊。
季芯澄紅著眼,上前抓著季欣然胳膊就甩了她一巴掌。
“季欣然,你瘋了嗎?”
這一掌很重,季欣然的臉被打得偏到一側,回過頭來,卻沒有一絲懼怕或悔意,瞪著季芯澄道,“別多管閑事!”
季欣然要走,季芯澄不讓,唐棠也擋在門口,三人正僵持之際,護士臺有人喊,“病人宋杞家屬來簽字!”
宋杞的病危通知……季芯澄想到這點,涼意從頭頂襲遍全身。
唯一的念頭:宋杞千萬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