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末刻,天最黑,風(fēng)最冷。
韓贊周領(lǐng)著那二十來個抹黑了臉、捆扎利落的敢死隊,像一溜兒貼著地皮游走的黑影,從西華門附近一段早已探明的坍塌水關(guān)殘址,悄無聲息地滑出了紫禁城。嘴里咬著短刀,背上捆著浸透火油的棉絮和幾個粗糙的火藥罐子,懷里揣著引火的絨繩。沒人說話,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呼吸和心跳,敲打著冰冷的胸腔。
目標(biāo)很明確——闖營西北角,靠近搶掠來的牲口群和馬料場。那里離中軍大帳有些距離,守衛(wèi)相對松懈,但一旦起火,牲口驚竄,極易引發(fā)大范圍混亂。
他們像一群在刀尖上跳舞的鬼魅,借著殘垣斷壁和夜色的掩護(hù),在死寂而危險的內(nèi)城廢墟中穿行。偶爾遇到零星的闖軍巡哨,能避則避,避不開的,就用淬毒的短弩或干脆用匕首從背后解決,尸體拖進(jìn)黑暗的角落。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線上。
距離闖營火光越來越近,空氣中彌漫著馬糞、草料和沉睡士兵的汗臭味,還有隱約的酒氣和鼾聲。韓贊周伏在一堵斷墻后,仔細(xì)觀察。目標(biāo)區(qū)域外圍有幾個無精打采的崗哨,抱著矛桿打瞌睡。更里面,是黑壓壓一片臨時圍起來的牲口欄,牛馬不安地打著響鼻。旁邊堆積如山的草料,在火把余光下像一座座沉睡的小丘。
他打了個手勢。二十來人分成三組。一組負(fù)責(zé)解決外圍哨兵,一組負(fù)責(zé)潛入牲口欄制造混亂,最后一組,由他親自帶領(lǐng),直奔草料堆。
行動開始。如同夜行的狩獵。
外圍哨兵在睡夢中被捂住口鼻,刀鋒劃過喉嚨,只發(fā)出幾聲細(xì)微的“嗬嗬”聲便軟倒。解決得干凈利落。
潛入牲口欄的人影如同貍貓,用刀背猛擊牲畜后臀,或用點燃的艾草熏烤!受驚的牛馬頓時嘶鳴起來,開始焦躁地沖撞圍欄!混亂初起!
就在此時,韓贊周帶著人撲向了草料堆!火折子吹亮,點燃浸油的棉絮,用力投向干燥的草垛!
“呼——!”
橘紅色的火焰猛地竄起!夜風(fēng)一助,火舌立刻貪婪地舔舐著相鄰的草垛,迅速連成一片!火光沖天而起,瞬間照亮了半邊夜空!
“走水啦!!!”
“敵襲!敵襲!!”
“牲口驚了!快攔住!”
剛剛還沉寂的闖營西北角,如同被捅了的馬蜂窩,瞬間炸開!驚惶的呼喊、牲畜的狂嘶、兵器的碰撞、雜沓的腳步聲……亂成一團(tuán)!火借風(fēng)勢,向附近的帳篷和堆放雜物的區(qū)域蔓延!
“撤!” 韓贊周低吼一聲,毫不戀戰(zhàn),帶著人按照預(yù)定路線,如同來時一樣,迅速融入黑暗,向城內(nèi)方向潛回。他們的任務(wù)完成了——制造足夠大的混亂和火光。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再次穿過那片廢墟,接近紫禁城方向時,異變陡生!
一隊顯然是得到警報、從其他方向增援過來的闖軍騎兵,正好從一條岔路沖了過來!火把照亮了他們猙獰的臉和雪亮的馬刀!
“在那里!有奸細(xì)!!”
“放箭!別讓他們跑了!”
韓贊周心頭一沉!狹路相逢!退無可退!
“散開!各自找路回城!能走一個是一個!” 他狂吼一聲,抽出腰刀,不退反進(jìn),迎著箭雨和馬蹄,竟朝著那隊騎兵沖了過去!他要為其他人爭取時間!
“韓頭兒!”
“跟***拼了!”
幾個血性的漢子紅了眼,也吼著跟上!
箭矢嗖嗖飛來,一個兄弟悶哼倒地。韓贊周格開一支箭,已經(jīng)沖到騎兵面前,躲過劈來的馬刀,合身撞向馬腹!戰(zhàn)馬驚嘶人立,騎兵摔落!韓贊周順勢一刀結(jié)果了他,但更多的騎兵圍了上來……
血腥的短兵相接在廢墟中爆發(fā)!人數(shù)懸殊,韓贊周等人瞬間陷入絕境!
……
幾乎在西北角火光沖天而起的同一時刻,武英殿內(nèi),榻上的朱元璋(朱由檢·朱元璋)猛地睜開了眼睛。他似乎心有所感,目光投向西北方向,盡管隔著重重宮墻,什么也看不見。
王承恩也聽到了遠(yuǎn)處隱隱傳來的喧囂,緊張地看向皇帝。
“是韓贊周……” 朱元璋低聲說,不是疑問。他能想象那火光下的慘烈。
時間一點點過去。殿外開始有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議論聲。顯然,城頭守軍也看到了西北方向的火光,消息正在飛快傳播。
“援軍夜襲?”
“是吳總兵的人到了?”
“不對,火光在賊營后面……”
希望與猜測在寒冷的夜色中滋生,暫時驅(qū)散了一些絕望。
但朱元璋的心卻在往下沉。韓贊周……能回來嗎?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一個渾身是血、左臂耷拉著、幾乎是爬著回到西華門附近的敢死隊員,帶回了噩耗。
“……韓將軍……韓將軍為了掩護(hù)我們……被賊兵圍住了……弟兄們……死傷大半……回不來了……” 那漢子說完,便暈死過去。
王承恩眼前一黑,差點栽倒。韓贊周……那個還算忠勇可靠的侍衛(wèi)頭領(lǐng),沒了?
朱元璋閉了閉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撐在榻邊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又折了一員……還是在這種時候。但他很快睜開眼,眼中一片冰冷清明。
“賊營情況如何?” 他問那被救醒后勉強支撐的傷員。
“……亂……很亂……火光很大……牲口跑得到處都是……賊兵調(diào)動頻繁……” 傷員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夠了。” 朱元璋打斷他,看向王承恩,“去,把這消息,還有賊營大亂的消息,給咱放大十倍傳出去!就說吳三桂先鋒精銳夜襲闖營得手,燒其糧草,驚其戰(zhàn)馬,斬獲無數(shù)!闖賊已亂!”
王承恩一愣,隨即明白,這是要把韓贊周用命換來的混亂,價值最大化!用它來提振己方士氣,打擊敵人軍心,甚至……進(jìn)一步迷惑和逼迫李自成和吳三桂!
“是!奴婢這就去!” 王承恩匆匆離去。
殿內(nèi)重新安靜。朱元璋靠在榻上,聽著自己沉重的心跳和遠(yuǎn)處并未停歇的喧囂。韓贊周死了,可惜。但這一步險棋,似乎走對了。李自成現(xiàn)在肯定暴跳如雷,他會怎么應(yīng)對?是加緊攻城泄憤?還是因后營被“襲”而疑神疑鬼,放緩攻勢?吳三桂得知“自己的先鋒”已經(jīng)“建功”,又會作何反應(yīng)?
他正思忖間,金鉉面色凝重地快步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封剛收到的、帶著汗?jié)n和泥土的信函。
“陛下,剛有不明身份之人,將這份東西射入東安門內(nèi)。” 金鉉將信函呈上,補充道,“守軍檢查過,無毒。看筆跡和內(nèi)容……似乎是……”
朱元璋示意他打開。金鉉展開信紙,快速掃了一眼,臉色變得更加古怪,低聲念道:
“大明皇帝陛下鈞鑒:臣三桂泣血頓首。王師已抵薊州,逆賊劉宗敏部阻于前,急切難進(jìn)。聞陛下困守孤忠,臣心如焚。今遣死士冒死傳訊,陛下但保重龍體,堅守數(shù)日,臣必破賊來援!京師內(nèi)外,或有宵小勾結(jié)流寇,陛下萬望警惕!臣在關(guān)外,已嚴(yán)備虜騎,陛下勿憂。成敗在此一舉,臣與陛下,共勉!”
信末沒有署名,只有一個模糊的、似乎是匆忙按下的私印痕跡,難以辨認(rèn)。
殿內(nèi)一片寂靜。
王承恩剛傳完話回來,聽到這信的內(nèi)容,也呆住了。
這封信……太詭異了。它像是吳三桂的親筆信,語氣焦急忠懇,解釋了被劉宗敏阻滯的原因,保證會來救援,提醒注意內(nèi)奸,甚至還特意提到防備建虜,讓皇帝勿憂……幾乎面面俱到,完全是一副忠臣良將、與皇帝同心同德的口吻。
可是,它來的方式太蹊蹺。不明身份之人射入?吳三桂有必要用這種鬼祟的方式傳信嗎?他大軍在側(cè),派個正式信使不行?除非……他不想讓這封信被李自成截獲,或者,不想讓這封信的傳遞過程被任何人知曉?
更重要的是,信中提到“已嚴(yán)備虜騎,陛下勿憂”,這恰恰與之前探馬回報的“關(guān)外建虜異常安靜”以及朱元璋心中最大的隱憂,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呼應(yīng)。是安慰,還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朱元璋久久不語,只是盯著那信紙,仿佛要透過紙張,看到千里之外吳三桂那張俊朗卻難測真意的臉。
“陛下,這信……” 金鉉遲疑。
“收好。” 朱元璋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不必聲張。繼續(xù)派探馬,盯緊吳三桂和劉宗敏交戰(zhàn)情況。還有,” 他頓了頓,“讓咱們的人,格外留意朱純臣、高起潛,以及所有可能與城外有私下聯(lián)系之人的動向。尤其是……今夜之后。”
今夜韓贊周以命換來的混亂,加上這封來歷蹊蹺的“吳三桂密信”,就像兩塊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洶涌的泥潭。接下來,無論是李自成還是城內(nèi)的某些人,恐怕都會有新的動作。
是福是禍,猶未可知。
但朱元璋(朱由檢·朱元璋)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也沒有多余的力氣去猜疑動搖。
他只能抓住眼前一切可以利用的籌碼——韓贊周用命換來的“戰(zhàn)績”,這封真?zhèn)坞y辨卻可能有用的“密信”,城內(nèi)守軍被短暫提振的士氣,還有……自己這具殘軀里,那份剛剛?cè)诤贤瓿伞⒊林厝玷F卻清醒無比的意志。
“王承恩,更衣。” 他忽然說。
“皇爺?您要……”
“上東安門。” 朱元璋用還能動的右手,支撐著自己,試圖從榻上下來,“韓贊周用命給咱換來的局面……咱不能躺在榻上等著。咱得讓守城的將士看到,朕還站在這里。也得讓城外的人知道,紫禁城……還沒塌。”
他的動作艱難而緩慢,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左臂的劇痛和全身的虛弱,額頭上瞬間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但他眼神里的那種光,卻讓王承恩和金鉉無法說出勸阻的話。
那是一種混合了帝王威嚴(yán)、賭徒孤注一擲、以及瀕死者最后燃燒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夜色最深處,火光未熄。
紫禁城頭,那面殘破的明字大旗下,一個身影在內(nèi)侍攙扶下,艱難而堅定地,再次踏上了染血的城墻。
寒風(fēng)呼嘯,卷動著硝煙與遠(yuǎn)方模糊的殺聲。
天,快要亮了。
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為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