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淮安的路,走得像送葬。
雪把天地抹成一片慘白,官道成了爛泥溝。隊伍沉默地往前挪,傷兵車陷在泥里時,才有人喊幾聲號子。除此之外,只有踩雪的咯吱聲、車輪的**、還有壓抑的咳嗽。
朱元璋騎在馬上,左臂的舊傷隨著顛簸一陣陣抽痛。他咬緊牙關,沒吭聲。雪片打在臉上,化成冰水往下淌。
金鉉從前面折回來,胡須眉毛都結了霜:“陛下,照這個走法,后天晌午能到淮安就不錯了。”
“糧還有幾天?”朱元璋問。
“省著吃,三天。”金鉉壓低聲音,“傷員多,吃得快。要是路上再耽擱……”
朱元璋看向隊伍后面那些大車。每輛車都躺著幾個傷兵,蓋著破被褥,露出的臉蒼白如紙。有的已經沒動靜了,不知道是睡是死。
“派快馬先回去。”他說,“讓史可法準備接應,多備藥材。”
兩騎塘馬頂著風雪往南去了,很快消失在白茫茫里。隊伍繼續掙扎前行。
臘月三十,雪小了些。遠處地平線上,淮安城的輪廓終于隱約可見。隊伍里起了點騷動,有人伸長脖子看。
“到了……快到了……”
可越走越覺得不對。按說史可法該派人來接應的,可官道上空蕩蕩的,連個馬蹄印都沒有。
離城還有十里,前面突然出現一隊騎兵,大約百來人,打的是淮安守軍旗號。領頭的叫孫守法,是史可法的老部下。
孫守法到近前下馬,單膝跪地,身上甲胄嘩啦響:“末將參見陛下!”
“史可法呢?”朱元璋沒下馬。
孫守法抬頭,臉色鐵青:“史大人……被軟禁了。”
“什么?!”金鉉吼出來。
“五天前,南京來了一隊緹騎,帶著司禮監的駕帖,說史大人‘私調兵馬、耗費錢糧’,當場就拿了,關在府衙后宅。”孫守法語速很快,“淮安城防現在歸一個叫吳天德的參將管,說是南京兵部新派的。”
“糧倉呢?”
“封了。”孫守法牙關緊咬,“說是要查賬,一粒米都不讓動。”
金鉉拔刀就要往前沖,被朱元璋抬手攔住。
“你帶這百來人,是來迎朕,還是來攔朕?”朱元璋看著孫守法。
孫守法猛地抱拳:“末將偷跑出來的!這百來個兄弟都是史大人的老底子,信得過!”
朱元璋點點頭:“帶路,進城。”
離城五里,官道上果然設了卡子。拒馬鹿角擺開,五百守軍列陣,弓弩在手。一個穿參將服色的軍官站在陣前,見隊伍來,拱手喊話:
“來者止步!淮安城防重地,無南京兵部文書,不得擅入!”
朱元璋勒馬:“你是誰?”
“末將南京右軍都督府參將,吳天德!奉馬閣老令,暫攝淮安防務!”軍官聲音挺大,可眼神飄忽。
“朕要進城。”朱元璋說。
吳天德硬著頭皮:“陛下恕罪!朝廷有令……”
話沒說完,朱元璋突然一夾馬腹,馬猛地沖出去!金鉉、孫守法趕緊跟上。身后新軍見狀,也吼叫著往前涌。
吳天德慌了:“放箭!攔住!”
箭稀稀拉拉射來。朱元璋馬快,眨眼沖到陣前,馬頭幾乎撞上吳天德。吳天德嚇得后退,被朱元璋一鞭子抽在臉上!
“睜開你的狗眼!”朱元璋勒馬立起,“朕是朱由檢!大明的皇帝!你一個參將,敢攔朕?!”
聲音炸雷一樣。守軍全愣了,手里的弓弩垂下。
吳天德捂著臉,看著朱元璋身后涌上來的數千新軍——雖然疲憊,可剛打過仗,眼里都帶著血絲——他慫了。
“開……開卡子……”
拒馬挪開。朱元璋催馬入城,看都不看他。
進城直奔府衙。門口有南京來的錦衣衛守著,見大軍到,想拔刀,被金鉉帶人幾下打翻捆了。
史可法被關在后宅廂房,門從外頭鎖著。砸開門,史可法正坐在窗前看書,見朱元璋進來,起身要跪。
“免了。”朱元璋扶住他,“怎么回事?”
史可法苦笑:“南京那邊說臣‘擅調兵馬、耗費錢糧’,要拿回去問罪。來的緹騎拿著駕帖,臣不能抗旨。”
“糧倉呢?”
“封了。”史可法臉色沉重,“說是查賬,實則是掐咱們脖子。新軍在外無糧,自然就散了。”
朱元璋點點頭,走到窗邊。院子里積著雪,白得刺眼。
“陛下,”史可法低聲說,“臣還查到一件事。”
“說。”
“吳天德來淮安前,去過徐州,見過高杰。”史可法頓了頓,“高杰上月私下跟東虜使者接觸過,沒談成,但南京那邊有人知道,卻不管。”
朱元璋轉過身:“誰?”
“錢謙益。”史可法吐出這個名字,“還有司禮監新提拔的秉筆太監盧九德。此人是馬士英親信,韓贊周死后迅速掌權。他們……可能已經跟東虜搭上線了。”
聽到“韓贊周”三字,朱元璋眼神微微一凝。
那個北京城破前夜,還替朕沖鋒賣命,喊著“為陛下血戰到底”而死的老奴。當時他渾身是血跌下馬時,最后看的方向是紫禁城。
可也是這個韓贊周,私下往南京傳消息,說“陛下言行驟變,恐非社稷之福”。
忠誠與背叛,竟能在一個閹人身上撕扯成這樣。
“證據呢?”朱元璋問。
史可法從懷里掏出幾張紙:“這是徐州來的密報。高杰的幕僚喝醉了說的,說‘南京有人要議和’。還有這個——”
他又拿出一封信,信皮磨損:“從揚州往北的商隊身上搜出來的。密語破譯了,里頭提到‘江南有貴人愿和’,署名是個‘謙’字,傳遞渠道經過內廷。”
錢謙益,盧九德。
朱元璋接過信看了幾眼,放回桌上。
“韓贊周……”他忽然開口,聲音很低,“他死前,王承恩在他身上找到封信,是寫給南京某人的。信里說,朕‘剛愎暴戾,恐非社稷之福’。你說,他既然覺得朕不行,為何還要為朕去死?”
史可**住了。這事他不知道。
朱元璋看著窗外雪:“后來朕想明白了。這些太監,從小在宮里長大,眼里只有皇爺,沒有江山。他忠于朕這個人,可以替朕去死。但他也覺得朕把江山搞壞了,所以得給大明……留條后路。忠心是真心,背叛也是真心。人吶,就是這么扯。”
堂里安靜了半晌。
“所以盧九德這些人,”朱元璋繼續說,“學韓贊周,只學了一半——學了留后路,沒學肯去死。他們現在封糧倉,軟禁你,是想把朕和北伐的路徹底掐斷,好安安穩穩跟東虜談和,保住他們在江南的富貴。”
他轉過身,眼里結了冰:“韓贊周好歹還知道,忠心和背叛不能兩全,最后選了忠心。這些人倒好,只想背叛,還想要忠臣的名聲。呸。”
金鉉紅著眼:“陛下!臣帶兵去揚州!”
“拿什么去?”朱元璋看他,“糧倉封了,咱們手里這點糧,夠吃幾天?去揚州,南京正好說咱們反叛,調四鎮來圍剿。”
“那……那就忍著?”
朱元璋沒答,對孫守法說:“去,把吳天德叫來。所有南京來的人,全‘請’到府衙。一個不許漏。”
半個時辰后,府衙正堂。吳天德和十幾個南京來的官員被帶來了,站了一屋子,個個臉色發白。外頭全是新軍,刀出鞘。
朱元璋坐在上首,慢條斯理喝茶。
“吳參將,”他放下茶杯,“糧倉鑰匙,在你那兒吧?”
吳天德腿軟:“在……在末將這兒。可朝廷有令……”
“朝廷讓你餓死北伐歸來的將士?”朱元璋抬眼。
“不……不是……”
“鑰匙交出來。”
吳天德猶豫。金鉉大步走過去,從他懷里摸出鑰匙串,扔給史可法。
“糧倉封了幾天?”
“三……三天。”
“三天。”朱元璋站起來,走到吳天德面前,“三天,夠一支軍隊斷糧了。吳天德,你是想謀殺朕,還是想謀殺朕的兵?”
吳天德噗通跪倒:“陛下明鑒!末將只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
“馬……馬閣老……”
“馬士英讓你封糧倉,餓死將士?”朱元璋蹲下身,平視他,“這話,你自己信嗎?”
吳天德汗如雨下。
朱元璋站起來,看向其他官員:“你們呢?也都是‘奉命行事’?”
眾人低頭不語。
“好。”朱元璋走回座位,“那朕問你們——私通東虜,也是奉命行事嗎?”
堂里空氣一凝。
一個穿青袍的官員猛地抬頭:“陛下!此話從何說起?這是污蔑!”
“污蔑?”朱元璋拿起那封信,“錢謙益寫給東虜的密信,在商隊身上搜出來的。‘江南有貴人愿和’——這話,是你寫的,還是錢謙益寫的?”
那官員臉唰地白了。
另一個官員梗著脖子:“臣等是為了江山社稷!東虜勢大,不可力敵!暫避鋒芒,保全江南,有何不可?!”
“保全江南?”朱元璋笑了,“李自成打北京時,你們是不是也說‘暫避鋒芒’?等東虜打到長江,是不是要說‘保全嶺南’?到最后大明一寸土都沒了,你們倒可以在東虜朝廷里繼續當官,是不是?!”
句句如刀。那官員被噎得滿臉通紅。
“朕告訴你們,”朱元璋聲音陡然拔高,“北京丟了,是朕無能。但大明還沒亡!只要還有一寸土,還有一個兵,這仗就得打!想和?等朕死了,等大明最后一兵一卒死絕了,你們愛怎么和怎么和!但在那之前——”
他抓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四濺。
“誰敢言和,誰就是漢奸!殺無赦!”
堂里死寂。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朱元璋喘了口氣:“史可法。”
“臣在。”
“開倉,做飯。傷員優先。”
“是。”
“金鉉。”
“末將在!”
“把這些‘忠臣’請到后院廂房,好好‘招待’。一個不許走漏風聲。”
金鉉獰笑:“遵旨!”
官員們被拖下去了,哭喊求饒聲漸遠。
堂里只剩朱元璋、史可法和王承恩。炭火快滅了。
“陛下,”史可法低聲道,“這么一來,跟南京徹底撕破臉了。”
“臉早就沒了。”朱元璋看著地上碎瓷,“他們敢封糧倉,敢軟禁你,就是沒把朕放在眼里。也好,省得朕還顧念什么君臣情分。”
“那接下來……”
“查。”朱元璋說,“既然有人通虜,就把根子挖出來。錢謙益、盧九德、馬士英,一個都跑不了。”
“可他們在南京……”
“伸不到,就讓他們自己跳出來。”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閃,“放出風去,就說朕在泗水繳獲了東虜機密文書,里頭有江南官員通虜的名單。名單保密,但很快公布。”
史可法一驚:“這是打草驚蛇?”
“對。”朱元璋點頭,“蛇驚了,才會動。動了,才好打。”
當晚,淮安城暗流涌動。糧倉開了,新軍吃了頓飽飯。可后院廂房里關著的那些官員,卻像熱鍋上的螞蟻。
后半夜,出事了。
看守來報:有個官員試圖翻墻逃跑,被抓了回來,從他身上搜出一封沒寫完的信,是寫給揚州某人的,提到“淮安有變,速報南京,并告盧公”。
“誰?”朱元璋被叫醒。
“姓陳,南京戶部主事。”
朱元璋到廂房時,陳主事被捆著跪在地上,面如死灰。信擺在桌上。
“寫給誰的?”朱元璋問。
陳主事不說話。
朱元璋拿起信:“‘盧公’?司禮監的盧九德?”
陳主事渾身一抖。
“你一個戶部主事,跟太監有什么好說的?”朱元璋把信扔回桌上,“是不是告訴他,朕回來了,糧倉開了,你們的人被扣了?”
陳主事還是不說話。
“拉出去,砍了。”朱元璋對金鉉擺手。
士兵上來就拖。陳主事這才慌了,殺豬般叫起來:“陛下饒命!我說!我都說!”
“說。”
“是……是盧公公讓下官來的!他說淮安這邊有史大人和陛下在,遲早要北伐,會壞了大局……讓下官盯著,一有動靜就報……”
“什么大局?”
“和談的大局……”陳主事哭道,“盧公公和錢侍郎都說,東虜答應只要江南稱臣納貢,就劃江而治……陛下要北伐,會激怒東虜,江南就保不住了……”
“所以你們封糧倉,想餓死朕的兵?”
陳主事拼命磕頭:“這都是上頭的旨意!下官只是聽命行事啊!”
“上頭還有誰?”
“錢……錢侍郎也知道……馬閣老……馬閣老好像也默許……”
夠了。
朱元璋揮揮手。士兵把癱軟的陳主事拖出去了。不一會兒,外面傳來短促的慘叫,然后安靜了。
史可法站在一旁,臉色蒼白:“陛下,這么殺下去……”
“不殺,他們就會殺咱們。”朱元璋看著他,“從他們封糧倉那一刻起,這就是你死我活了。他們想讓新軍餓死,想讓朕當傀儡,想跟東虜稱臣,繼續榮華富貴。朕不答應,所以朕必須殺。”
“可這些都是朝廷命官……”
“命官通虜,該不該死?命官想餓死將士,該不該死?”朱元璋盯著他,“史可法,你讀圣賢書,告訴朕,該不該死?”
史可法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朱元璋語氣緩了緩:“亂世用重典,沒辦法。今天不殺他們,明天他們就會帶兵來殺咱們。你心軟,死的就是跟著咱們從北京一路殺出來的兄弟。”
他頓了頓,看向窗外:“韓贊周那老奴,最后選了忠心,死了干凈。這些人……連個閹人都不如。”
史可法深深吸了口氣,行禮退下。
朱元璋一個人留在堂里。炭火滅了,寒氣漫上來。他走到窗邊,推開條縫。
外面又下雪了。細碎的雪花在黑暗里飄,落在院子里,蓋住了剛才行刑的地方,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可他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從今天起,淮安和南京,徹底走上兩條路。一邊要戰,一邊要和。一邊是洪武新軍的刀,一邊是江南士紳的錢。
而他,必須在這條血路上,一直走下去。
哪怕腳下踩的,是同族的尸骨。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再睜開時,眼里最后一點猶豫,沒了。